立政殿内早已撤去了扰人的熏香,厚实的毡帘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侧角,从屋外不疾不徐地走进来一人。
“瞧小公主在睡觉呢。”姜扬齐微微莞尔,走到了帷帐前才停下,低望着怀中的小公主轻声道。
怀中的婴儿方被仔仔细细地擦洗过更显得玉雪白净头上一圈绒绒黑黑的胎毛,纤细的脖颈上套着半个手掌大小的平安锁仿佛降生人世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于是她此刻紧紧地闭着眼睛,小小的身体被布包袱紧裹着。
这声音立时吸引了陆修的注意他先是向帷帐外轻轻撩了一眼,再又一把弃了额间的方布,从帷帐内伸出一只手来。
尽管浑身上下犹如刚被水洗过,脖颈与双肩上淌着透亮的水光陆修仍旧利落地从榻上起身双腿并支着身体颇带着带着军中敦肃威严之风。
“不必动。”
姜扬齐出声劝慰道,他一身素锦在身,乌发之上只别了一支荆钗,面上不施一分胭脂粉黛,素净得很声音如林间微风一般柔和不由得让陆修放松了些许。
陆修轻轻地退回了手腕,整个身体轻轻地倚靠在一支架子上,瞥看了襁褓中的婴儿才问道:“是个女孩儿?”
姜扬齐轻笑点头,缓缓地挽起了帷帐,抱着小公主坐在陆修床侧。
“洛洛不便进来,就央我带小公主进来给你瞧瞧。”姜扬齐坐定,将厚厚的大红裹被掀开一角,指着里头沉睡着的小脸道,“看这眉眼真像洛洛,我这个舅舅都越看越爱,郎君辛苦。”
陆修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轻轻地绕过了大红裹被,兜着底部接过了小公主,认真地端详着怀中沉睡的婴儿,一时间眼眶不由得微微湿润,眼角的余光却静静地扫向重门之外。
不知道在这层层重门之外,是否还有人在守候着等他。
陆修抿了抿发干的唇角,斟酌问道:“除了小公主以外舅舅可还有别的事要说?可有人托了话儿?”
姜扬齐正被问到,于是收敛起了恬淡的笑容,目光幽深而望远。
“正被郎君猜到,臣来这一回不光是为了送看小公主,同时也是为了向郎君辞行。”姜扬齐微微垂下了头,再又将事情原委说清,“如今前朝已矣,我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后,身上还有一重重丧,早就不适合待在宫中。此事我已经向洛洛说了一回,现如今正将话再复说给郎君听。”
陆修本正听姜洛的消息,见姜扬齐眸间严肃郑重的模样,不由得屏息凝神问道:“是什么事,舅舅且说。”
“我我要走了,走出这重重深宫之外。”姜扬齐眸光微抬,望向小轩窗漏下的点点日晖,轻声道,“这座立政殿共有里外两道朱墙、前后三进院子、九十九道落锁、一万三千零四块地砖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待得已经忘记了年岁,是时候该走了。”
陆修听此,不知如何心竟微微怔动了下,又问道:“那你要去哪儿呢?”
姜扬齐放下怀中的小公主,浅浅淡淡地一笑:“我听说在极北之北,不但冰冷苦寒,甚至有时常年终夜,在那时候五色光贯紫微,天边如霞光万丈、熠熠生辉,是谓极夜。陆将军曾在漠北行军许久,可曾见过这般壮丽的景象?”
陆修俊眉微蹙,摇头道:“修未曾见过,只听俘虏的将士说起过这种奇景,不过那要走很北了,绕过重重叠叠的雪原,非有缘者见不到这般仙境。”
姜扬齐听此,恬淡的笑容中露出了半分坚定,轻声道:“以前我只在书中见过这些描述,如今我便要启程前往这仙妙之境亲自看看,人说百闻不如一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虽然我只是一介男子,或许穷尽余生也见不到这番奇景,但只要曾经追寻过便也不负此生,好过在了无生气的立政殿虚度年华了。”
陆修讶异地挑起双眉,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温顺而虔柔的男子,仿佛一下子就不认识了他一样。
面前这个男子就算旧朝已经随风消逝,仍旧以荆为簪、鬓边挽着一朵白绢花,为死去的妻主周灵帝守灵,但是他这一番话语却又不得不叫人称奇。
“兄这一番壮志豪言,修自愧弗如。”陆修由衷地钦佩道,说完才意识到不妥之处来,自己已经嫁给了姜洛,姜扬齐年岁再小也是长辈,怎么能如此兄弟相称呢?
却见姜扬齐像是知道了陆修的心思,忙摆手笑道:“不必拘束这些俗礼,我如今即将去江湖闯荡,也算得上是半个江湖人士了。”
“那修便恭祝,一路顺风。”陆修薄唇微微扬起,一字一顿地真心祝愿道。
一言已毕,姜扬齐长舒了一口气,他从榻上缓缓起身,面对着陆修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尔后优雅地缓缓下落,最终跪在床榻旁的毯上。
这是周朝人最高贵郑重的礼节,行过之后或许这辈子就再也不得相见,一时殿内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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