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明白事情的利害和赵学尔的心意之后,当下也不再耽误,立即亲自将奏章送出宫去。
书房里只剩下赵学尔一人,原本坚毅的眼神中划过一丝落寞,她透过狭小的窗口看向外面广阔的天空,想着她和李复书明明是夫妻,却连说几句话也要拐弯抹角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究竟是李复书的错还是她的问题呢?
魏可宗来到安仁殿,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笔直的身影等在门口,走近之后那人闻声向他行礼,这才看清原来是卫亦君。
魏可宗朝殿内看了看,问道:“里面有人?”
卫亦君摇头道:“没人。”
魏可宗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卫亦君道:“皇上不肯见我。”
魏可宗微微好奇:“为什么事?”
卫亦君道:“增设节度使的诏令我没有署名。”
魏可宗明白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卫亦君一眼,突然笑道:“你可真不像是姚厚德的人,或许你应该来尚书省。”
卫亦君也笑道:“无论我在哪里,我都还是我。”
魏可宗哈哈大笑,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拍了拍卫亦君的肩膀道:“后生可畏。”便毅然决然地转身往安仁殿里走去。
安仁殿内,李复书和魏可宗相对而坐,中间的桌案上放着被魏可宗驳回的诏令。
魏可宗微微低着头,他以为李复书也许会像对待卫亦君那样对他拒而不见,但是李复书没有。
李复书不但很快接见了魏可宗,还饶有兴致地说起曾经的往事,无不怀念地回忆道:“数年以来,太上皇无心朝政,康宁公主狼子野心,四方外敌虎视眈眈,国家内忧外患,百姓生存艰难。我那时尚且年少,虽贵为太子,却无力挽回事态,幸而魏相挺身而出,稳定朝局,不畏权贵,正肃朝纲,我才能勉力支撑。说起来我还能有如今的光景,魏相居功至伟,所以一直以来我心中都特别感谢魏相。”
魏可宗受宠若惊,欠着身子道:“皇上折煞老臣了,神武太后临终前嘱咐臣等务必尽心辅佐太上皇,臣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实在不值得皇上挂怀。”
李复书笑道:“魏相说是本分,可京都官员上万人,又有几个做到了本分呢?可见尽本分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情,即使我身为真龙天子也做不到。”
魏可宗道:“皇上太过自谦了,皇上不但从不延误早朝,每日还要御门听政,亲阅奏章,勤于政务,从不懈怠,于本分二字足矣。”
李复书叹息道:“可我身为南唐的一国之君,却不能保护南唐的土地和百姓不受外敌的侵犯和欺辱,岂非失职?”
自神武太后薨逝以后,近十年来南唐饱受战火的侵袭,南唐的土地和百姓也备受外敌的践踏和欺辱。
李复书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以为是因为他还没有当上皇帝,还没有足够的权势,所以才保护不了他的国家和百姓。他心中暗暗发誓,只要他当上了皇帝,他一定会保护南唐永远不必再害怕外敌的侵袭。
可如今他已然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却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城池被掠夺,看着他的百姓被残害,那种想要保护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令他心如刀割。
他多么希望魏可宗能够感同身受,理解他坚持设置节度使的苦心。
可惜魏可宗却只一如既往地道:“皇上爱护百姓,励精图治,这是好事。但治理国家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得循序渐进,方能安稳长久。”
尽管有所准备,可只要还有希望,便会失望。李复书的心情瞬间崩塌,他激动地道:“我也想循序渐进,可五国联军等得了吗?支比国等得了吗?还有那些蛰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我们一口的财狼虎豹们等得了吗?他们等不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设置节度使,置兵屯田,在边防线上建立起强大的屏障,才能停止我们这十年来受的所有屈辱。”
当他见到朱绍节度南境五州之后爆发出来的军事实力,不但能够完全压制住幽台国,还能威慑五国联军不敢进犯的时候,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全国的边防线上遍布节度使,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最强大的军队。他不但要保护南唐不受侵犯,还要让他的军队所到之处闻南唐二字丧胆,先前之敌人皆慕义归附。
这是一个伟大的理想,李复书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然而魏可宗的声音却仿佛一盆冷水浇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道,而不在于兵。兵不是为了强而存在的,而是为了卫道而存在的。就如同支比国来犯,皇上命汪良节度东部诸州驱敌,这便是以兵卫道。兵既然是为了卫道而存在,那么便应该有所限制。但皇上在暂时没有战事的地方设节度使,毫无节制地置兵屯田,便脱离了限制。历史上因兵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皇上应该引以为戒啊。”
李复书的热血瞬间被冰冻,他看魏可宗的目光也变成了冰渣子,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冒着寒气:“我刚登基的时候,魏相就以尚书令兼礼部尚书,权位之高朝中无人能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吏部的重任交给了魏相。一人身兼三相职,纵观南唐史上的文武之臣,恐怕除了魏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信重魏相如斯,难道魏相就不能信任我和未来的节度使吗?”
魏可宗是他曾经极为推崇和倚重的人,他希望他的理想可以被魏可宗理解和支持,他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剖心析肝,甚至隐隐有些恳求的意味。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无不真诚,魏可宗自然也感受到了,但是李复书有李复书的追求,魏可宗也有属于他的执著,在那迫人的目光中,他仍然坚定地道:“臣自然是相信皇上的。臣相信皇上会以史为鉴,重新慎重考虑设置节度使之事。”
至此,李复书终于可以确定,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魏可宗了。
曾经他最欣赏的是魏可宗的固执,可现在固执的魏可宗却成了横亘在他面前追求伟大理想道路上最大的那块绊脚石。
一边是辅佐他多年的三朝元老,一边是自己的宏图霸业,两者之间该如何选择,李复书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屡次被顶撞的怒火渐渐平息,李复书心中生出一抹不忍,迟疑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情先不提了,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魏相。大皇子十岁了,天资聪慧,品性端良,我打算立他为太子,让魏相去给他做师傅。太子是国之根本,还请魏相用心教导,期以成材。”
太子的师傅非德高望重者不能做,无论谁来担任,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魏可宗已然身居尚书令之位,百官之首,位高权重,现在却要被推去教导一介孩童,劝退之意显而易见,不过留了几分颜面。
魏可宗心领意会,当即跪请道:“臣年迈,恐怕无法再教导太子,也无法再担任尚书令之职,臣恳请皇上恩准臣告老还乡。”
李复书赶紧扶起魏可宗,道:“当初神武太后临终遗言让你辅佐太上皇,后来太上皇禅位之际也让你辅助我,当时你都应承了,怎么如今我把太子交给你,你却不肯答应了?”
魏可宗道:“臣确实年迈,去年又大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实在无力完成皇上的嘱托了。”
李复书无不威严地道:“难道是你看不上大皇子?”
李继是李复书唯一的嫡皇子,若看不上他,还能看得上谁?魏可宗心中诧异,不知道李复书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赶忙回答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立为太子理所应当,臣绝无异议。”
李复书脸色好看了许多,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给大皇子做师傅?”
魏可宗道:“臣……”
李复书道:“不许说老迈的话。昔日姜太公八十为天子师,伊尹辅佐五代君主至百岁,你如今才过花甲,哪里就到告老还乡的地步?”
魏可宗狐疑地看着李复书,既然李复书想劝退他,他也已经多次表明辞去尚书令的意愿,告老还乡是官员辞职最常见的说法,并无不妥之处,李复书推却两番就该答应才是,又何必继续阻拦呢?
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谨慎地道:“臣二十岁中进士入朝为官,这些年忙于政务,疏忽了家人,如今年纪大了,也该回去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
李复书道:“你的儿子正在朝中效力孙子已经中了举人,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备考殿试你的重孙子还没出生呢,到哪里含饴弄孙去?”
魏可宗愕然,李复书对他家的情况如数家珍,心中被触动的同时,也更加惊疑不定。
李复书先是劝退他,后又挽留他,如此反复无常,究竟想做什么?
不待魏可宗提问,李复书已经解释道:“太子的学业是关乎天下的大事。大皇子现在年纪还小,很容易受旁人的影响,他的师傅即要博学多才,又要端方知礼,才能随时对他加以教导匡正。我费尽心思,左右衡量,最终还是觉得魏相最为合适。不过我身边也离不开魏相,待太子长大一些,有了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我自然还是要你回来的。”
他劝退魏可宗是真,他想让魏可宗做李继的师傅也是真。
他和魏可宗只是政见不同,他并不会因此而否定魏可宗在其他方面的能力。他不想让魏可宗继续担任尚书令阻拦他设置节度使,他也不想让朝廷损失一位德才兼备的大能,所以他不想让魏可宗离开。或许未来魏可宗见到他设置节度使的成果之后,会改变观点也不一定。把魏可宗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先留下来,这是李复书思考了一夜的结果。
自从如鱼离开之后,赵学尔有些心神不宁,便一直坐在窗边等待。
幸而如鱼很快回来了,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她道:“国公爷不肯答应。”
其实赵同不但不答应代呈奏章,还让她转告赵学尔少管前朝的事情,多把精力放在后宫的宫务上,凡事顺着李复书的心意,不要惹李复书生气。她知道如果实话实说赵学尔一定会伤心,便把这些话都瞒了下来,只交代了赵同不愿意代呈奏章的事情。
但即使如鱼不说,赵学尔也能猜到赵同会说些什么。她安静地看着手上被退回来的奏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怪自己被这几年的父慈子孝迷惑了,以至于她忘了赵同是一个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精明,却一遇到大事就指望不上的人。
不能借赵同的手呈送奏章,也不能牵连其他的大臣们,赵学尔只能寄希望于魏可宗能够劝住李复书了。
她命人去政事堂外面等着,若有新闻立即回报,没过多久她就等到了消息,可惜等来的不是李复书撤回增设节度使的诏令,而是魏可宗被免去尚书令之职。
“皇上他是疯了吗?”赵学尔没想到李复书竟然会为了设置节度使做到如此地步。
如果说她之前还因为一些顾虑和以为的希望不愿意和李复书正面冲突,此刻她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毫不犹豫地拿着那份送不出去的奏章,径直往安仁殿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赵学尔看见柳弗愠、吴自远、彭海和卫亦君四人候在安仁殿门口,殿内不断地有大臣进出,而他们四人身为当朝宰相和天子近臣,却不得而入。
及至走近,众人齐齐向赵学尔行礼。彭海看见赵学尔最高兴,仿佛来了救星吴自远却没有他那么乐观柳弗愠皱着眉头,眼中既有担忧,又有不满只有卫亦君对赵学尔出现在这里毫不意外,他看向赵学尔的眼中满是理解与信任。
赵学尔点头与众人示意,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他们一样等在门外。
守在门口的侍从见状,赶忙进去通报。
赵学尔等待的间隙,想起她上次来安仁殿的时候还是为了姜无谄,最后却因为孟廷的事情不欢而散,李复书为此迁怒了她许久。
今日李复书的怒气更甚,一旦她进了这个门,最终却不能说服李复书,那么后果只会比那时候更严重。
赵学尔不由得会想,李复书连魏可宗都罢免了,她这个皇后也不一定比尚书令强多少,李复书会不会连她也一起罢免了?
她还没有想出个结论,已经有人来请她进去。赵学尔心中自嘲,看来她在李复书的心目中,能不能比得上魏可宗还不知道,却比在门口等了半天的那四个人强上一些。
安仁殿里,李复书和赵学尔相对而坐,赵学尔坐在先前魏可宗坐的位子上,静静地等待着李复书看完奏章,本以为根本不会有机会拿出来,终究还是由她亲手交给了李复书。
李复书看得很快,翻动书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之内显得尤为清晰,一下一下仿佛在拨动人的心脏。
终于他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奏章,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学尔道:“所以你也是来阻止我设置节度使的?”
奏章很长,涉及的内容很多,他看完了全部的内容,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
赵学尔心中失望,这篇奏章耗费了她许多的心血,关于设置节度使的诸多问题分析得都很详尽,也针对提出的所有问题给了解决方案,她希望能够用这篇奏章打动李复书改变主意,却没想到他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但失望归失望,赵学尔面上并没有显现出来,她不希望像之前一样没说几句话两个人就吵起来。
这些日子里她也反思过,或许是因为她之前和李复书讨论问题的时候态度太强硬了,只会简单粗暴地把她认为对的道理塞给对方,却完全没有顾忌李复书的感受,才导致每次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还会令事情变得更糟糕。所以这次她打算站在李复书的角度考虑问题,用更加温和的态度与他沟通。
赵学尔组织了一下语言,极力露出和顺的笑容,轻声道:“如果皇上能够更加仔细地看看我这篇奏章,便会发现我并不是来阻拦皇上的,相反我十分支持皇上设置节度使,并且加强边防军队的实力。为了能够让节度使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我将所有相应的权责和监督问题都一一明确下来,这样未来就不会发生因为权责不分,或者监督不到位,而导致延误战机的情形了。”
如此和煦的笑容,如此轻言细语,这大概是赵学尔在与人争辩的时候说话最温柔的一次了。
以前赵学尔谈及朝政之事的时候都特别严肃,若是遇到需要辩论的情形,一定会第一时间站在制高点上,摆事实,讲道理,据理力争,极具威严,用声势和姿态威吓对方,以最快的速度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从来不会像这样摆出谦卑姿态。
但是现在她做到了,她希望用她最温柔的话语和笑容来消除李复书所有的戒备心,她希望李复书能够明白她的好心,她希望设置节度使的事情能够得到完满的解决,她希望今天的谈话最后能够取得好的结果,也打开新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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