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女孩穿着像雪一样白的锦缎,头发绑成两个辫子,发丝上缠着金丝八宝璎珞,因为一颗门牙刚掉,说话都要捂住嘴,怕别人笑话。
那天,府里的几个少爷,因为功课比不过梅令臣,找他的麻烦。
苏云清是家里最尊贵的嫡女,自然不怕那些庶出的哥哥,但她不想让爹爹觉得他们兄妹之间不睦,所以也没有直接跟他们起冲突,而是拉着梅令臣躲起来。
半大不小的女孩,扬起下巴,“六哥不怕,我保护你!”
梅令臣至今还记得江宁织造府,用琉璃做的瓦,楠木做的柱子,上等纱缎裁成幔,府里铺地用的金砖和皇宫里的同样出自御窑,有寸土寸金之说。
江南几州的贡品都要在江宁织造府旁的承运府接收,然后运往京城。只要爬上府中的太湖石假山,就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天下奇珍。可以说,江南的秀美,富庶,皆汇聚于江宁。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不会相信这世间有一个地方连茅厕里都点着昂贵的熏香。硕大的东珠,被府中的孩子们拿来扔着玩。婢女和婆子,绝不穿过季的衣料和花纹,跟苏府沾亲带故的那些人家,衣饰上也极其讲究,就怕给苏家丢脸。
每日抱着大包小包,想要求见织造大人的人能在苏府门前排成一条长龙,连州府的府台——尽管官阶和江宁织造平级,见了苏绍都要矮一头。因为苏绍每年都可以进京直接面圣,他是天子的家臣,皇宫里数十万两的银子,说借也就借给他了。
梅令臣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十年。
这十年,他虽看尽了人间的繁华,却始终觉得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感。唯一小小的慰藉,就是那个女孩对他的依恋。
直到她哭着问他:“六哥,我爹爹是不是你害死的?”
绝望和痛苦从她曾经天真无邪的眼眸中释放出来,他无法承受。
苏云清见梅令臣不动,手又被他拉着,只能往前挪了挪,小声道:“先生,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要过去一些。”
梅令臣这才松开手。
苏云清蹲着到了栏杆边,底下的谈话果然听清楚了许多。
夕风的声音很轻,“那日身体抱恙,所以没能来赴约。”这家伙总算有点良心,苏云清帮他免于一场劫难,他没把她供出去。
苏云清倒也不是怕陈倩倩。这个女人以前只是争宠,如今怀了孩子,野心愈发大了。还不知道她会想出什么新的花招对付别人呢。
“过几日我生辰宴,你再来府上。”陈倩倩又说。
“我明日要去太仓参加一场诗集,恕难从命。”
“诗集而已,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钱。”
夕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夕风斗胆说一句,如果上回进了王府,恐怕如今无法站在这里跟姨娘说话了吧。”
陈倩倩被他问住。她知道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所以只要毁了她的名声,她就无法在王府,在寿阳继续待下去。夕风身份卑微,但在寿阳小有名气,用他对付上官氏最好不过。事后,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伶人的死活。
“倩姨娘为何不说话,难道是被夕风说中了心事?”夕风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愤怒的表情,他反而笑了一下,“伶人虽然卑贱,但也是条人命。夕风还没看够这人间的风景,就不奉陪了。”
“夕风,夕风,你给我站住!”陈倩倩叫了两声,夕风还是径自从侧门离开了。
“我就不信,没有你还不能成事了!”陈倩倩恨得咬牙切齿,还将台面上的书扫落在地。
楼下复归于平静,好像人都走了。
苏云清坐在栏杆边,深深地叹了口气。陈倩倩当初进王府,是苏纶牵的线。她娘爱财如命,想把她许配给一个有钱的员外做续弦,她哀求到苏纶这儿,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苏纶本想做主给她配个上进的书生,可她自己铁了心要进王府做姨娘。
苏纶在多方权衡之下,成全了她,从此苏家跟她可以说是绑在一条船上了。朱承佑宠爱她,除了她自身下的功夫,苏家的作用也功不可没。
以前她没怀孕的时候,还算安分守己,顶多就是跟府里的女人争奇斗艳,也没动过害人的心思,苏纶自然是能帮就帮。如今为了孩子,她想要赶走上官氏,无非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被上官氏给占去。上官氏无子,这又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断没有让姨娘来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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