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一直在医院照看着,医生告知我卢伟俊危在旦夕,他随时会走,我难以一个人独对这份晴天霹雳,我打给伍海岸,恳求她要是能腾出一些空来,她过来陪陪我。
没想到,除开伍海岸,李纯也来了。
医院这边不得吸烟,李纯捣了一根烟捏在手里不断掐,他掐掉的烟沫子碎在地面上泛出层层冷光来,他来来回回走来走去的,他的脚步声扩张在空气里再折返回我的耳朵,有些冷冷清清的震耳欲聋。
又是一群浩浩荡荡的医护人员急匆匆的赶入卢伟俊的病房,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主治医生走出来,他特别遗憾的冲我说:“陈小姐,我很抱歉,我已经尽力。患者有微弱意识,他表达他不想再浪费医疗资源的意愿,作为医生,我必须在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的层面上,再结合患者的需求来作出决断。患者身上多处器官坏死,我若是继续给他输送氧气延续着,对他来说更痛苦。他点名要见你最后一面。等会护士清理完现场,我会让那边安排你与患者见最后一面,之后拔管。”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时光啊时光。
在我十几岁的光景,在我被卢伟俊的纠缠弄得不堪其扰的光景年岁里,我曾经厌恶透了卢伟俊不务正业的模样,我讨厌极了他开着机车在学校里穿梭,我讨厌极了他停下车来对着我吹口哨,我讨厌极了他组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围困我,然后他在这当中特别大声的说他喜欢我。
我对他最厌恶的那一个时刻,是他在陈智强扒掉我的裤子之后,他冲上来一把推开陈智强,他用他身上极其肮脏的部位触碰了我的尊严我的纯白,这些过往种种构成了我对他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种种印记,我那些年年岁岁里何曾想到,我终有今天。
我终有为卢伟俊落泪的今天。
十余分钟后,我见到了卢伟俊。
他已经虚弱到,有些变形了。
他的眼睛也已经睁不太开来,他的手摊在床沿边上,他有气无力漫无目的的摸索着。
我看得更是难过万分,我不自觉伸出手去,抓住了卢伟俊的手。
这才从那些迫切踌躇的状态里恢复些平静,卢伟俊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刚刚从地面上破拱出来的蝉,他说:“陈…十?”
重重的,我应:“嗯,是我。”
“陈…十……你…还…是…很…讨…厌…我…吗?”
不过是寥寥十字,卢伟俊说得分外吃力,他不断倒抽气的模样,过了一阵子他仿佛是渗入了回光返照的轮回里,他的眼睛猛然睁得大大的,他特别吃力歪了歪脸,他被苍白盖满的脸上难得浮现一缕流光溢彩,他继续说:“让我…看看…你…我要…我要…记住你…的样子…下辈子…我要碰…碰见…你…希望…下辈子…我不要…不要做个孬种…软蛋…我能…成为…成为…一个…一个…顶天立地…的…的…男子汉…我再站在…站在你身边…保护…保护你…我不会再…像…这一辈子…被…被很多事情…所困…我要…与你…站到…对立面…去。陈十…不管…不管你看我…是如何的渣…我是真心…实意…喜欢…过你。只是…只是…我的爱情…太多…太多敌人…了。我选了…选了别的…就不能…再选你…”
我一直很相信,人在频临死亡的前一刻,是最能直面自己的心的,所以尽管我被卢伟俊这些话弄得云里雾里,我还是紧紧团握住他的手,我拼命点头:“卢伟俊,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怎么那么蠢,给挡到前面去任由黄妮楠砍你…”
“我也…欠…欠…黄…妮楠…的…辜负…她多…年。她…需要…救赎…陈…十…你千万…不要…不要…因为我…要死了…恨你…害死我…。我早…就…不想…不想…苟且…余生。陈十…我曾经…向你…表白…我说的…喜欢你…是真的…我因为被…被你…拒绝…恼羞成怒…也是真…可我从…来…没有对外…散播…散播…污蔑你……的言论…那些都是…都是黄妮楠…她…我不要…再提…她了。我…时间…不多了。”
手指忽然蜷缩起来扣在我的手掌心,卢伟俊的瞳孔渐渐呈出扩散之态,他的脸也逐渐憋出一抹淡淡红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呛气更浓:“陈…十…当年…我…没得…选择…如果…我不…不参与…强暴…强暴你…你可能…要死…我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让陈…陈…智强…那个混蛋…混蛋…玷污…你…。张…张…张师迟…的…下三滥…招数…只能…毁掉你…清白…但是…那次…还有…另外…的人…想…置你…于死地…我…不…参与…的话…我怕…陈智强…会…整死…你…我…我就打…电话…给…给陈…陈一…陈一…陈一鹤。是赵…赵…想要…嫁祸…李…嫁祸…嫁祸…”
话彻底梗在这里,卢伟俊的脸朝反向一歪,他的眼睛先是合起来,又徒然睁开不断翻动白仁,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我手忙脚乱的摁护士铃,很快就有一群医护人员冲进来,我被挤着推出去,门被紧紧关上了。
又是过了煎熬得犹如万箭穿心的十来分钟,医生出来,他满脸遗憾:“患者已经去世了,请节哀。”
跌摔下来,我双膝跪下,眼泪却半天无法再流淌出来。
这时,李纯把已经被他掐得支离破碎的烟扔在地上,他有些恨恨的淬了一口:“又死了个蠢货,也算是造福地球了。”
狠狠瞪了李纯一眼,伍海岸骂出声来:“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说人话,你还是闭嘴吧。”
“卢伟俊一死,黄妮楠就是杀人凶手。她背后不管藏着谁,那个指挥的人也是杀人凶手。反正卢伟俊感觉活着没劲,他那是死得其所。”
瞟了我一眼,李纯有些意味叵测的说:“呵呵,他一直想要有机会寻求某些傻逼女人的谅解,他现在不就是拿命作为代价,获取了一个冷血的不会分给他半丁点目光的女人,为他掉了几滴眼泪嘛。”
犹如声带里放置了炸雷,伍海岸提着嗓子:“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是闭上你的嘴!”
李纯这才没再吱声了。
大概是念及卢伟俊生前曾经给他做牛做马吧,卢伟俊的身后事,是李纯一手操办的,他也不知道是花钱去请的人还是咋的,总之卢伟俊的追悼会上人影连连,热闹非凡。
原本我要掏钱给卢伟俊买个墓地,可李纯执意拒绝,最后在李纯的坚持下,卢伟俊被送入了故里,栽入了我们以前那所高中十多里的郊区地,他会逐渐被荒草掩埋,变作一捧黄土。
从卢伟俊的后事出来后,我着实萎靡不振了好一阵子。
我再捡起卢伟俊的临终遗言,我对应着陈一鹤此前与我说过的,我高考完事发那晚,陈一鹤确实是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才会疯了般冲向学校,救我于危难。
这么一来,卢伟俊说的那些话可信度就此清晰起来,他当时说了两次“赵赵”,他是在指赵先兴?他是说赵先兴想要弄死我,然后将我的死嫁接到李岩的身上,造成李岩恨意难平对我痛下杀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世界,真的是太疯狂太可怕了!
我本以为张师迟暗地里的操控就足够可怕,没想到却还有人源源不断前赴后继着,曾经在我的人生里充当着冷血的刽子手!
人,怎么可以可怕到这样的程度?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间,我就见过了那么多认识的人相继离去,袁娜,李建国,再到卢伟俊,他们每一个的去世,都带给我内心狂澜般的震撼,我内心的血肉,也似乎被这些无常带得越发稀疏。
然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还是得走在前路靡靡的征途上。
调整了状态之下,我回到了天鉴。
我刚刚坐下,就有个陌生电话钻入了我的手机里。
盯着看了一下,我形同枯槁接起来。
李增前的声音,就传入了我的耳朵,他说:“儿媳妇,你在哪里忙着,出来和爸吃个饭。”
瞧他这股亲热的劲头,他似乎完全忘了他在李建国立遗嘱那晚是如何挖苦揶揄我,他又是在李建国百年之后,如何让喜姨盯着我
眉头不禁皱起,我声线冷冽:“你有什么事,直接电话里说,我最近忙得很,没空。”
特别不稳重的嘿嘿连笑两声,李增前又是说:“儿媳妇,你一天没跟小岩离婚,你就还得喊我一声爸,你在忙,还能不陪你爸吃个饭?就这样说好,我把吃饭的地点给到你,你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到。”
大脑一个激灵,我想到了什么似的,我努力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我说:“不好意思,我最近真的挺忙,画图的工作量大,我一般早餐午餐晚餐都是直接叫外卖,在办公室解决,省事。爸,你不一直说你把我当半粒女,你能不能这回体恤我一下,你有啥事给我说,你移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真抽不出空来,天天火急火燎的,被工作追着跑。”
就李增前这么一直没冒头,等到李建国的遗产瓜熟蒂落挂靠在我身上尤其多之后,他忽然就找到我,他还能是有啥好事吗!
必定是打着想要从我这里挖些金山银山的想法吧,李增前答应得爽快:“就冲儿媳妇你这一声温柔如水的叫我爸,我这个当长辈的,还能不体谅你吗。这样,你该忙就忙,等十二点左右,你差不多得下班了,爸带点好吃好喝的,过去找你。”
掐掉了这通电话,我转身出去敲了谭星办公室的门。
又是闲得长毛的一天啊,谭星正在心不在焉的拿着个小剪子修剪她头发上的零星分叉,她见到是我进门,她不咸不淡的:“干嘛?”
我将门掩得严实:“你不是一直想要见一见李增前吗?我可以帮你。”
立马丢下那小剪子,谭星眼里有星光乍现:“真的?你之前不是左边一个借口右边一个借口,说你搞不定?怎么现在又行了?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奸不盗。”
我凝住谭星:“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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