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阳重人中天,端午节至,上下皆插菖蒲、艾叶以驱鬼,熏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疫。适逢新朝上下举国大贺,因前日天现异象,雪飘长安,炎夏随后立至,仿似一头栽进了夏日,恐食物易坏,恸伤百姓,且国基尚新,前线仍有战
事,皇帝便赐天下大酺,将五日改至三日,天下诸州咸令
乐,无论城乡,皆令休假三日,大酺期间百官、庶民任意聚饮,歌舞嬉戏,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角抵,戏马斗鸡,百戏竞和,人物填咽等等,连带山河破碎收复之地,一片升平欢悦之象。
京都长安大酺,太祖亲召原氏宗亲、旧皇亲、后宫诸眷,及朝中重臣,聚乐于麟德殿,霖悦楼下,一时热闹非凡。
大酺过后,五月初十芒种日,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原奉定擢升宁康郡王,乔万加封上柱国,赐爵永定县公,增邑千户。太祖念锦贵妃花氏伺候多年,淑惠端敏,敬慎持躬,进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之权,又晋封其子年仅七岁的原非流为汉中王。
因锦皇贵妃之姐,北晋王妃贞静公主,五月雪之变中平乱有功,特许出入宫门之自由,并增邑两万户,彩帛千缎,珠宝无数,以示嘉宠。朝野上下,一时轰动,窃议花氏姐妹裙下羽翼必为朝中新宠,贵不可言。原先投靠东贤王者渐有闻风转舵者,转投北晋王。又有阿谀攀附宁康郡王,永定县公者往来如云,络绎不绝。
元昌元年五月十二,大吉,上携宫中诸眷,为锦贵妃之子非流行册封礼。册封仪式时正值暑天,司仪官、朝官、诸宫人等皆汗流浃背,诸多女眷香汗淋漓,湿透了一身名贵的冰绡纱元服,到后来实在忍不了暑热,晕了过去。孩童之中以宋重阳带头哇哇大哭,坚持了又五分钟后,亦中暑晕了过去。安年公主便以照顾重阳为借口先退了下去。
原非流穿着厚厚的缂丝四爪金龙大红蟒缎亲王元服,通红的小脸热得满脸汗水,不停地喘着气。难为他一个七岁的孩子竟能木然地跪在大太阳底下,听着司仪念着长长的颂文。
就在司仪最后一个字落地之间,他忍无可忍,跪爬至捧着亲王冠的宫人前,一把抓起汉中王礼冠,自己罩在头上。在场诸人皆惊讶出声,只有原非流面不改色,大叫道:“谢主隆恩。”
然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扯了半天,奈何人太小,够不住这么大的礼冠,便扭头对女眷席唤道:“笨初喜,还不快过来给本王整冠?”
这时初喜才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帮原非流整冠,流着大汗骇道:“大礼未成,还请王爷跪下请罪谢恩。”
原青江好整以暇地看着原非流看似不慌不忙地过来,经过一行百年的苍天巨树,穿过香汗四溢的仕女香车,来到天子九龙华盖下,汗流满面地稳稳跪下。原青江微抬凤目,早有宫人端过冰镇酸梅汤,原非流努力不失仪态地接过,却仍然忍不住牛饮而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缓声道:“再过一时半刻,孩儿必晕厥当场,且儿臣早一日承受汉中王,便能早一日为父皇分忧,儿臣一片赤诚之心,何须看重这些虚礼?今天下初定,父皇慈德天下,素察民情,必不为孩儿不拘以为念,苛责儿臣。”说完伏身大拜。
原青江无奈地亲自起身,拉起原非流,轻敲他的额头,“你这猴头,跟你娘似的,快成精了。叫朕如何罚你?”
众人皆嘘了一口气,轻笑出声,原青江想要抱起原非流,原非流却一个转身,后退一步,抱着小腹,扭着小身子,可怜兮兮道:“恳请父皇准儿臣先行出恭,再来赔罪。”
原青江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仰天大笑起来,众人亦放松精神地大声赔笑。锦绣走下宝座,憋着笑替原非流告了罪,携着初喜伴他前往后宫更衣。
旧塬书太祖本纪曰:
非流封王,暑热难消,不及完颂,自取冠戴之,高声谢恩,太
祖乃诘问,非流从容答曰:“但求早承汉王,为君父分忧,何拘小
节哉?圣上素体察民情,焉得怪罪?”太祖甚溺之,竟不怪,乃遣
皇贵妃花氏引其如厕,笑对左右曰:“此子类吾。”
午后,太祖赐大宴,欣然邀后宫及轩辕氏显贵宗亲,庆祝他最小的儿子封王。流珠殿的建筑源于拂菻国,殿上无瓦,捣汉白玉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触之沁脾,盛暑之节,人厌嚣热,乃引水潜流,上遍于屋宇,机制巧密,人莫之知。观者唯闻屋上泉鸣,如飞珠溅玉,俄见四檐飞溜,悬波如瀑,激气成凉风,兼殿内广陈冰屑,消暑巧妙如此,故名流雨殿。
可惜我们的大主角原非流有些心不在焉,总是看向座中的原非烟和身后的初仁,亦可能是今日在日头底下中了暑,只在公卿中强颜欢笑,神情却有些委顿。他抽了个空,跑到我们这里来,坐在我身边抱着我的广袖摇了半天,却侧了小脑袋,熠熠的凤目看向安年公主,笑问:“皇姐,今儿是臣弟的好日子,重阳怎的没有来呢?”
安年公主便笑着告假说小重阳被日头晒着了,有些发高烧,故而不能前来。原非流想到自己常年的打击对象兼玩伴宋重阳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生病了,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太祖听了倒也有些担心,对安年公主谆谆教导,“这么多子孙辈里,朕独独担心重阳儿,光潜亦是如此,安年这几日要好生看护才是。”
原非烟纤指轻点鹅黄的披帛,垂目敬诺,姿态纤美。
太祖的凤目轻扫流雨殿中一众轻闺弱质,似又想起了什么,便朗声道:“吾等武家男儿,为行天道,前方浴血,冲锋杀敌,最忌牵挂后方眷属。在座诸位贵女,既为武士妻女,身份贵重,自当谨守妇道,为武士多事生产,尊老爱幼,好生照料家中,莫教男子牵挂才好。”
我暗叹一声,不愧是当皇帝的,连女经也诠释得如此完美!太祖左下首的皇后,年轻的轩辕郁芬,略整一身火红麒麟凤袍,率先走下宝座,恭敬下拜,轻启朱唇,柔婉称诺,领着众女眷皆恭顺下拜。
未到辰时,太祖便携着轩辕皇后先行退下,锦绣也抱着非流先退了下去。
我小坐了一会儿,就觉广袖中有异物轻咬我,我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先行告退。
回到西枫苑,倒出广袖,大老鼠机灵地跳了出来,跳在梨花木上扑向水果盆,挑了一只最大的杏子,使劲啃了起来。刚啃到一半,猛地支起小耳朵,扔了杏子,就要飞身去躲,一片黑影闪过,倾城的长尾巴瞬间被一只黑狗爪子给拍在桌上。倾城转过身来,勇敢而凶狠地对着大黑狗龇着大长尖牙。
一个光头少年走过来,抱走了大黑狗,结束了狗拿耗子的大战,淡淡地轻点小忠的黑鼻子,“别去招惹这只信鼠,它的本事可不像它的个子那么小。你斗不过它!”
小忠表示怀疑并愤慨地对兰生低吠了几声,高傲地一转头,跑到我的脚下乖乖趴下。我轻轻拍了拍它,以示安慰。小忠舔了舔我的手,却抬起狗头,眯着乌黑的狗眼盯着倾城。
倾城则爬到桌沿边上居高临下地对小忠叱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只神兽对望的样子让我想起那日原非白同宋明磊在雨中互相仇视的样子来。
我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放小炮,我惊回头,原来是兰生正弯着腰对我打响指。
“甜言蜜语的生活总归能让女人变得迟钝了。”兰生由衷叹道。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下,这才想起我没请兰生坐下。兰生无奈地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坐在我对面,一招手让小忠过去,然后自小忠的项圈里取出原非白的密函。
我展开笺,却见非白写道:元德军行军一切顺利。太祖登基后的第三天,原非白便同于飞燕赶回定州境内,在经过艰难的会战后,取得定州大捷,现如今元德军已在济州同燕子军会合,济州乃是军事重镇伐州的前线哨所,韩先生在麟德军攻克麟州后,亦得圣上恩准请调,顺利回到了元德军中。
定州战役中非白同于飞燕合作非常默契,广纳良言,采纳了韩先生的建议,双管齐下,一方面在战场上猛攻窦氏军队,另一方面采用分化的办法,同其他打着义军旗号的部队不一样,不但没有滥用酷刑、严惩军属,反而尽量招抚收复地区的民众,第一善待俘虏,若不愿归降原军的,视同难民对待,缴械后一概发放归乡资费其次,对定州老百姓视同帝都老百姓,平等对待,打开城门的第一件事,便出安民告示,并开仓放粮。
久而久之,窦周境内早已传遍,元德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者。随着原氏三支队伍不断推进窦周境内,渐有守城军大开城门主动迎接元德军。此次济州城外,韩先生又发挥诸葛神论,那守将殷余同愣是被劝降了,元德军顺利进入济州城内,不想早有远近士绅皆争相出列迎接,仕女欣欣向荣,上街踏歌相颂。
听他的语气甚是愉悦,我也放下心来,他在信中嘱我好生照顾自己,并附有一副药方,我不由皱眉道:“一封书信,半封倒全是药方子。”
这时,小玉过来为我们奉了茶和一些点心。兰生喝了一口,瞟了一眼那封信,淡淡道:“居心叵测。”
我看着兰生,正要驳他干吗老讽刺非白呢,兰生淡嘲一声,以一种极其抑郁的口气道:“八成是他让林老头在前线抽空开的方子,让你养好身子,好快快给他生一对大胖小子。”
我一时血气上涌,张口结舌。小玉看了看方子里说戒茶、戒酒,便板着一张俏脸,慢吞吞地把茶水收了回去,又换了一盏燕窝上来,咕哝道:“凭他就算是踏雪公子,怎的就算准了一定生一对男娃?”
兰生又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小玉,“小玉姑娘可真别不服气,若是真生了,兰生愿与姑娘打赌,你家先生要么不生,要生就一定生一对大胖小子。”
“小玉别听你兰生叔胡诌。”当时的我并没有把兰生的话放在心上,只哈哈笑了一下,对兰生重重点了点头,单纯地下了这么一个判断,“济州守将殷余同降了于大哥,攻克伐州乃是指日可待,故而今儿个……他的心情必是极好的。”
小玉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这时,小忠忽地跑向梳妆台,两只狗爪搭上台子,对着菱花镜边的青花百蝶纹瓶嗅了半天。小玉一时忘记了生孩子的仇怨,吓得轻叫:“小忠可别把瓶给摔喽,那可是主公赐下的前朝古物,晋王的心头肉啊。”
小玉就过去同小忠理论兼拼命去了。
薇薇听到小玉的惊呼,急忙走了进来。水晶帘剧烈地晃了几晃,两个俏丫头嘻嘻哈哈地忙了一阵,第一时间把小忠赶回了兰生身边。小忠不依不饶地对着白色的大花朵叫了几声。
兰生扭头看向青花瓶,那里正插着一束洁白的花朵,“此花既香且美……想是大理名花朝珠吧?”
我对他微微一笑,略点一点头,“小玉思念故土,晋王特别准她在梅园一角栽了一株。不想这孩子有心,竟给她种活了,这可是今年开的第一朵花呢。”
兰生双手抱胸,对我微歪头,也淡淡地笑了。如画的眉目间,升起一股如远山一般的了然和宁静。
兰生走后,我走进闺房同小玉一起看了看上个月的现金流量表,感叹在长安分舵的第一个月果然艰难,幸好已有根基和原氏的支持,做生意比起当年赚第一桶金还是相对容易了一些。
子时,月上中天,云淡风轻,我结束我的业务工作,合上账本,看向微熬红眼的小玉。
“风大了,奴婢去把窗子关了,”小玉凝着一张俏脸,对外间的薇薇说道:“薇薇,夫人休息了,你且仔细些烛火。”
多宝阁古董隔断子上有鎏金錾铜钩,上面悬着大红撒花软帘,隔开了闺房内外,软帘外的烛火透过帘子柔和地渗进来,朦胧地映着薇薇娇俏的身影,她正坐在菱花铜镜前仔细摆弄着一只极小巧的玉石磨,石磨的周身雕满了娇嫩的梨花。
薇薇被救之后,林老头特地为她配制了一种复颜膏,神奇地治愈了她脸上蝎子蛰的伤口,如今只略显些浮肿罢了。最近林老头建议我也可以涂一些,只是要再补些上好的珍珠粉。圣上听说了便大方地赐下一斛南浦合珠。
美貌重于泰山的薇薇便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活,烛火下的薇薇低垂着螓首,一绺青丝垂落在额际,随动作微晃,她头也不抬地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复了小玉,只顾着在灯下将圣上赐下的珍珠盛在玉石磨中,认真地碾碎成粉,好混在复颜膏中。
小玉放心地折了回来,轻轻关上房门,然后趁假装关窗之际,再次看了一下周围无人,便背着窗口,替我挡住了外面可能的偷窥视线。
小玉从梳妆台上取了那支镶珍珠银簪,蘸了蜂蜜,凑向那瓶仍带露水的朝珠花。过了一小会儿,侧枝上那朵含苞欲放的朝珠花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只大蜜蜂,那只大蜜蜂后四只小脚牢牢抱着一小卷树皮,大蜜蜂被银簪上的蜂蜜吸引,放下怀中的小卷桂树皮,爬到银簪上。小玉接下树皮,又用另一支玉簪挑开树皮,递给我。
倾城嗅了嗅,对蜂蜜更感兴趣一些。我让小玉拿只杏子蘸了些蜂蜜塞给倾城,大老鼠便淡定地抱着大杏子舔着,坐在我边上看着我和大蜜蜂。
我接过树皮不由会心一笑。记得还在墨园之时,那年瓜洲琼花开得正盛,他偷偷从战场上折回来陪我赏琼花,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谈到在间谍工作中传递消息,比谁的点子好,谁输罚酒喝,我们便开始抬杠,乱说一气,把各种可能的传递消息的方法都说了个遍。其实多半只是天马行空的胡诌,万万不可取的。虽然当时的酒是江南的花雕酒,酒劲不大,但是我的酒量极浅,没喝几杯就晕了,我的脑子开始糊涂了,一不小心,把变形金刚里的机器飞虫什么的给吐露出来,我当时晕头晕脑地想段月容这无知之厮定会笑话于我,没想到他却敛了笑意,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看了看旁边同样深思的孟寅,木然道:“其实吧,我觉得你比孟寅更能胜任白关要职啊。”
然后他又转回头,拿起琼觞,轻松地对我嚷嚷道:“输啦输啦,我认罚便是。”
说毕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抹着唇边的酒液,对我绽开一丝柔笑,露出白玉般的大牙来。
可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果然给记住了。虽说没有真造出什么机器飞虫,但这等巧妙之法倒也费了一番周折。白关中人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也,我在心中暗祷,但愿神佛保佑,我永远也不要同大理诸人兵戈相向。
思毕,我便取出放大镜在烛火下对着树皮细细读了起来。
新试银冠,夕颜容光,鬼羽金蝉,盛火难息,朝珠花开,胡为不喜?伊人不见,憔悴支离。
我放下密信,沉默了下来,拿起那支笔,蘸了荷花丞中的清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我教过她的问号。
我写下三个字母!小玉立时花容失色。
圣上登基那日,我疲累万分地回到西枫苑,好不容易敷完药后,非白忽然被圣上叫去紫园了,将睡未睡之际,小玉却向我递来白关趁乱送来的第一封信,我阅后骇然大惊。原来段月容从来没有打消过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他只是改变了风格,每次书信只以家书为主。
尽管我也一直告诫小玉及其他留在我身边的段氏中人,不得传递任何透露原氏机密的消息,也不得做任何损害原氏的举动,可是我却不能阻止段月容,因为他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拒绝关于夕颜的任何一星半点的消息,于是……我们恢复了书信往来。
这一封看似是段月容的言情风格,是他最喜欢用的上古战国四言体,所写的无非是些日常生活,但是仔细推敲下来,这不是一封向我诉说女儿生活的家信,而是一封求救信。
前两句应该指的是前阵子,夕颜被册封东宫,是皇太女,也就是未来大理女皇,以夕颜的个性当是满面欢喜骄傲。而关键便在于这后两句……
我闭上了眼睛,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他是说有人为了同夕颜争夺王位,而在大理境内兴风作浪。什么是鬼羽金蝉?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拂去桌上的水迹,再写了一个凝字。然后轻轻地用丝帛擦净桌面,小玉垂下俏目。
我暗忖,以他和白关的力量,如何还需向我求救呢?也许是有人使诈,以假情报陷害我吗?
为今之计,我只有派卜香凝回去证实这个消息。
我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折腾这半宿,我也累了,睡吧。”
小玉扶我上了床,放下帐幔的同时,取了幔顶挂着的鎏金双蛾纹银熏球,轻轻地将桂树皮掰成数小段,放到银熏球里面。
里面本已混了林老头为我开的安神香,配方有沉香、白檀香、丁香等数十种香料,恰巧桂树皮亦是其中一丸香料,想来那桂树皮即便被人发现,也不易为人所怀疑。
小玉乖巧地将银熏球放回帐顶,微风轻传,银熏微转,熏香被缓缓地燃烧起来,冉冉地升起白烟,安神怡人的香气暗暗地充满整个房间,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门外薇薇也停下了研磨工作,躺下睡了。小玉吹灭了烛火,也在我的榻边睡了下来。
翌日,齐放进了紫园,回我那封信确为事实。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株连其家人,早年和亲的南诏英仁公主,也是段月容族叔段肖的女儿,在战争中站在夫家这边,事败后,段肖替英仁公主求情,段月容怒斥段肖没有在战乱中出力,削了段肖的封地,并赐英仁公主自尽,接着大幅度地进行改革,罢免了一系列文武帝时代的冗臣,大力提拔在真腊战斗中表现良好的勇将,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
夕颜被封皇太女后,许多反武帝的旧势力便以段肖为首,以白族从未有过女皇,新帝残暴不仁、迫害老臣为由,趁段月容登基未稳,联合真腊余部开始叛乱。段月容被激怒了,其所有的乖戾本性全部被激发,开始大规模地迫害反对派,常常一个寨子接着一个寨子地诛灭,堪比当年的庚戌国变。就连不问世事的后宫,皇后佳西娜也开始上书劝谏段月容停止这样残酷的株连,还无辜的百姓一个公道,段月容才有所收敛。段肖一党虽被剿灭,恶因却惹来恶果,盛夏来临,尸横遍野,便引来严重的疫症,君家寨的孩子们也染上了疫症,巫医称疫症易解,良药难寻,境内缺乏两味珍稀药材鬼箭羽和金蝉花,此两味只在秦岭山脉生长。
“鬼箭羽有破血通经、解毒消肿、杀虫之效。物虽稀少,但秦岭山中仍旧可寻,”林老头如是回信说道,“只是金蝉花甚邪,此物又名草蝉蛹,根为蝉蛹在土下幼体遇冤魂而化,尝闻遇冤魂乃从蝉蛹头部生长,约一寸多长,从顶端开花分枝……形似白优子,然邪气更甚……”
我在快速地查询资料后明白了,所谓冤魂而化其实不过是所谓生物病态现象,是一种虫菌复合体,蝉虫为菌类的寄生体。然而与白优子不一样的是,白优子可与宿主共生,而是金蝉花的菌类入侵蝉体并最终导致蝉死亡,蝉完全成为菌类生长的培养基质,最终蝉的营养被菌类吸收殆尽,有点类似所谓的冬虫夏草。因而,人们所说的“蝉花”其实便是菌体吸收了足够的精华以及蝉虫被消耗后的剩余物。
林老头最后提及,金蝉花在秦岭每年不过成活数十支,而被发现的才不过三四支而已,内务府库应有十五支,去岁汉中王发痘症,陛下全数赏于锦皇贵妃了。
这么说锦绣有这个金蝉花喽?
我便使人淘净市面上的鬼箭羽,的确价值千金,花了点钱,但总算买到了,再高价请药农到秦岭中找了些来。考虑到可能疫症北移,我便分了一半留着,另一半打包秘密运往南国。
就在我琢磨怎么向锦绣开口的时候,齐放出了个主意,正好今年打算推销给内务府,也就是用以后宫御赐朝堂内外命妇的新制纱衣已赶制成功,不如趁此机会问锦绣要之。
我便以君氏之名上秦中宫,玉楼装的春夏季时装展示会天下闻名,今岁主推价廉物美的亚麻纱衣,在此国基未稳之际,可减国帑负担,可能考虑到我是锦皇贵妃的姐姐,且兼君氏大名,圣上竟痛快地准奏。锦绣名为副后,又被皇帝授予协理六宫之权,实为后宫实际掌权者,便由其下诏。夏至日,替皇后在紫园内设下女席,广请后宫贵人,以及各府夫人千金前来赏玩。我也同齐放尽力张罗在宫中的第一次时装表演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锦绣下诏之地竟是荣宝殿的双辉东贵楼。
自从锦绣实掌原氏内帏之后,圣上命乔万大规模整饬扩建紫栖山庄为皇家紫栖宫,而连氏因家族失势,又兼自锦绣生下非流,接逢幼女夭折后,宠幸大不如前,便日日念佛诵经打发时光,后来锦绣便以修宫为名,求得圣旨,命连氏搬出荣宝堂,改搬到原为玉北斋的北斋宫。
当年非珏脾气乖戾,圣上曾为其亲至法门寺亲捐释迦小金身放置玉北斋,正是当年玉北斋的由来,如今便令连氏在北斋宫里日夜为皇室祈福。而她原先住的崇光阁并前面的荣宝堂及左右堂舍改扩为荣宝殿,在锦绣封妃前夕,圣上竟着内务府亲赐予锦绣了。
五月二十五夏至,正值朝节,百官放假三天,众妇女相娶,进彩扇,以粉脂囊相赠遗,宫中亦不例外。这一日,我便奉皇后谕,早早来到当年盛极一时的荣宝堂。
那一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站在庭院中放眼望去,庭院中葱茏洇润,那架子上的紫藤花盛开依旧,紫花烂漫,串串低垂,旁边新栽了很多绿枝新冒的梅树。听说锦绣投皇帝所好,又移栽了很多株梅树,果然不虚。然而更夺人眼球的则是那铺天盖地的雪拥蓝关,朵朵大若银盘,开得恁是热闹,一派富丽香烟。
眼前一座峥嵘轩峻的高楼,正是在当年的荣宝堂上加上一层楼改建而成,应锦绣之请,圣上亲赐名为双辉东贵楼,隐含了锦绣的双龙戏珠之志,还有她刚进府中那人人艳羡的紫气东来的传说,如今的双辉东贵楼已是皇帝大宴后宫的主要之所了。底层的麒麟斗拱的色彩依旧簇新艳丽,龙门雀替上的龙纹图案依旧苍劲,早年杂役房的我们曾经多少次羡慕地偷偷仰头观望,因为能出入此地就意味着拥有紫园侍者中最光鲜、最高等的地位,被主子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过着同主子般最优越的生活。
这里曾是我同碧莹还有众小五义受尽屈辱之地,就是在这里我和碧莹的命运被残酷地改变,如今却成为锦绣的金丝牢笼。她极度张扬圣上所赋予的烈火烹油般的荣宠,仿佛战火从不曾来过,仿佛我同碧莹的鲜血从来未曾洒在那明亮的金砖之上。
一阵舞乐传来,东贵堂中涌出一片衣香鬓影,为首一人,紫瞳潋滟,绝代风华,正笑意盈盈地沐浴在紫藤花瓣雨中,正是吾妹锦皇贵妃。她的高髻饰佩十支花钗、十朵花钿、两博鬓,只比皇后仪少两支花钗、两朵花钿罢了。
我正一边行礼,一边研究她紫色襦衣上绣着的十二行红色五彩銞翟花纹,好像亦是皇后仪制,未免也有些逾制。她却早已扶起了我,免了我的礼,在紫色花瓣雨中,她对我柔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
那时,西洋琉璃钟正走到上午九点。
“锦绣,姐姐想向你讨个赏。”我对锦绣笑道。
锦绣一挑眉,“姐姐可真有意思,君氏富可敌国,什么样的稀罕宝贝要不到呢?”
“你可说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产早已缩水不止,就算见过些稀罕玩意儿,但有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如何比得圣上亲赏予你的好物件。这倒还是其次,倒是皇上给锦绣的恩典,姐姐艳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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