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

弃,不能羞。

元庆四年,四月初五,前线又传捷报,朝堂之上自是人心鼓舞。又及宣王册封太子,大赦天下。因战事频繁,国库吃紧,轩辕氏不好再大力封赏,便常召文武百官的家眷来皇宫聚会,而原氏女眷便常回邀轩辕皇室及众清贵到紫园赏玩。紫园东边的梦苑有一个大活水池子,称戏梦池,正中一个四方的大水心

亭,匾曰:犀月渚。其亭角比一般湖心亭的亭角要更长些,弧度夸张地翘向天际,形似犀牛望月。也不知是哪位巧匠所作,巧妙地运用了水面和梦苑的环园回廊相结合的回声作用,增强了音响的共鸣效果,令人仿若置身于最豪华的歌剧院聆听现场演奏一般,人人皆暗议这犀月渚戏台竟比大辰宫那水中央戏台更强上三分。

彼时,那犀月渚中正演着时下的新戏红钗记,献唱的乃是西京最红的如意班,角儿们个个年轻貌美,身段柔美,步轻如燕。

正前方有一红影,穿着最华丽的戏服,头饰妆容皆尽美艳,扮相风流儇巧,放歌如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做尽悲欢的情状,可谓颠倒众生,乃是如意班的头牌名旦,名唤东哥。相传两京无论皇家贵胄还是布衣百姓,皆趋之若狂。

当时京城著名诗人蔡敏乃是东哥的戏迷,他曾经这样赞颂东哥的戏: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

众女眷皆含笑倾听,眼神痴迷。绿衣小婢在一旁拿着纨扇羽拂,轻轻摇动,香风雅送,溢满整个梦苑。

东哥正好双目含情地转向台下众贵女,不由引来台下一片微弱而娇美的喘气声,“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可惜,台下的我却是昏昏欲睡,又挣扎着保持清醒,果然困与清醒间,妾身也是千万难。

不行了,我得走走,不然又会像上次那样,呼呼大睡,落得被众女眷私底下奚落一番,更有人怀疑我怀上了,还派御医来查了半天。

非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也笑着委婉地劝我累了就在家歇着,不用去赴这种宴席。

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锦绣亲自来拉我,可每次去,锦绣就让我一个人坐在雅座前听戏,自己则八面玲珑地招呼其他女眷。

正在这时,我听到后面有两位小姐正拿着丝绢掩着樱桃小嘴,细声道:

“这东哥唱得虽好,可还是比不上原驸马上回在大辰宫唱的那段好听呢。”然后,两人又发出一丝奇怪的轻笑。我的旁边正坐着凌波郡主,也就是宋明磊的嫡妻原非烟,再过去是正中

央首席,坐着原驸马的妻子,德宗爱女轩辕淑仪。如果我这里听得见,想必她们也听见了。果然轩辕淑仪玉手一挥,戏台上便停了下来,小太监便宣告休息片刻。我也乐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原非烟也站了起来,冷漠而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仕女。

那两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齐整,好像在册封仪式上见过,是当今宣王妃也就是太子妃的两位堂表妹,皆王家女儿,好像叫王沅穗、王沅蕙。看样子王家也是蕴含美女基因的大家族,这两位美人儿皆已被皇上指婚,所配人家亦为朝中权贵。

那两位王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原非烟不悦的目光,无知而无畏地回望过去。好在这时太监唱颂声响起,“武安王妃请太子妃、凌波郡主及各位夫人小姐前往大丽园赏花片刻。”轩辕公主便微笑地轻拉原非烟,一如既往地忽略我,携一众女眷前往大丽园。

大丽园不仅开满各种浓艳的大丽花,还种了各色奇花异草,有些与我身上的伤相克,不便前往,当下便同小太监说明了,改往旁边的月桂园走走。

此时月桂园正碧叶成荫,清香扑鼻而来,我微有恍然这里是一切开

始的地方。我伸了一个懒腰,身后慢慢跟来小玉。小玉噘着嘴走近我,“先生走得好快啊。”

我知道她并不愿意跟着我,我的手无意识地抚向手上的那个金臂钏。一个月前,我大婚之日的前夕,君小玉满面尘土并泪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递上段月容给我的亲笔信,还有我君氏财产的一半信契。

我不想同原非白再生嫌隙,便当着他的面,把段月容的信拆开,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白纸一张,我还专门放到火上烤、水里浸,结果也找不出半个字。看样子他是什么话也不想对我说了。

然而,他把君氏财产全齐整地分为两半,名为恩赐,却更像前世的协议离婚一般,不多不少,财产一人一半。我万万想不到他会这般干脆地放我走。

小玉说段月容命她来紫园照顾我。段月容都这般大方了,原非白自然说不出半个反对的字,宽容地让小玉留下来,同病愈后的薇薇一起照顾我。那可怜的少女被王皇后的武侍击伤了肩胛,再不能做那些柔美而高难度的动作了,只得放弃舞者的梦想,老老实实地做了我的贴身侍女。趁没人的时候,小玉却流着泪转达了段月容的秘密口信,没想到还是那

句话: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我默然无语,段月容是想告诉我,他必报这一箭之仇吗?小玉却告诉我,大理武帝本想亲自前来接我,可是身上大伤未愈,高祖

皇帝驾崩前逼着他起誓,此后再不能为我花木槿而罔顾大理百姓及战士的性命,要彻彻底底地放弃我这个不祥的女人。武帝对先帝甚孝,自是流着泪答应了。

而高祖皇帝驾崩之日,我被赐封贞静公主及赐婚之事也传到了大理,段月容当场吐了一口血,痛苦地低吼着“这个没有心的东西”,便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段月容以隆重的天子仪葬了大理神圣文武帝,然后选择我大婚的同一日削发登基,册封布仲公主佳西娜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为大妃。出乎意料,段月容仍册封我的夕颜为大理太女,也就是未来的大理女皇,而段承嗣为永寿王。万恶的洛洛最终被赐死。

我无法想象段月容的脑袋剃成板寸的模样,但肯定他再无法戴那支凤凰奔月钗了。

我问起那支钗时,小玉擤着鼻涕疑惑道:“什么钗?皇上没有给小玉啊?许是收起来了吧。”

彼时原非白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堆德宗、丽妃亲赏下来的喜钗,想让我试试,我便再也没有机会打听段月容的情状了。当时只觉得心情异样的沉重,我终是对他食言了。

我对小玉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桂园中。

四月初,离桂花盛开尚早,唯有玉兰花安静地绽在头顶,在阳光下恬淡地微笑着。

这么多天了,虽然时时与锦绣见面,却没有机会与她细谈关于她差点让我丧命的事,她倒是像没事人似的拉着我这个一步登天的亲姐姐到处应酬,嘿!

宋明磊同驸马在前线没有赶得及回西京参加我同非白的婚礼,前太子事败,对西营和宋明磊这一边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更须以战功挽回败局。于飞燕在我大婚后三日便回了前线。据前线来报,现在编入元德军的燕子军正在攻克麟州的路上,而于飞燕已开始全权统率元德军,有燕子军充实的元德军已变成令窦周闻风丧胆的神军。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我同小玉随着哭声走去,却见当年我与锦绣、非白三角恋爆发的假山边上,两个小孩子正互相瞪着小眼睛对峙着,好像其中一个孩子霸道地抢了另一个的风筝。

其中一个孩子正哇哇大哭,鼻涕眼泪乱流,居然是宋明磊家的宋重阳,还戴着那把令兰生闻风丧胆的长命锁,一身宝蓝团福字锦袍上沾满了他的涕泪,正恨恨地瞪着对面那个抢了他风筝的孩子。

我细看那个欺负人的孩子,不由暗赞了一声。真正生得好秀丽的一副相貌,但见这孩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红齿白,一身大红公子箭袖缎袍,光洁的额头上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乌油油的顺发上压着一尊掐丝紫金冠,项上戴着个贵重的金螭璎珞,也系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精巧至极。也不知这孩子是哪家王公贵族,敢抢昊天侯独子的玩具。

“重阳,你叫我一声舅舅,我便把风筝还你。”那漂亮孩子有些蛮横道。重阳不停地抽泣着,一路追着那漂亮孩子,“不要,重阳不要你这个坏

蛋做舅舅。”“啊呀呀,”那漂亮孩子急得跺着小脚,“你还学会顶嘴了你。”那漂亮孩子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风筝,一下子把那只美人风筝给撕成两

半。重阳立时肝胆俱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你把姣姣撕坏了,你赔你赔!”“啊呀呀!”那孩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怎么还给风筝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娘亲说得对,你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傻娃娃。”我听着觉得心里难受,走出来,抱起重阳,“重阳不哭,三舅母再帮你做个姣姣好吗?”重阳扭头看了看是我,像找到靠山一样,扑到我肩膀上委屈地哭着,“紫眼睛妖怪帮我杀了他、杀了他。”这是我同重阳相处一个月,见了五次面培养的结果,他每次见我都称我

为“紫眼睛妖怪”。“叫三舅母!”我板着脸,点了他的鼻子。他哇哇地扭着小身体,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三舅母,帮我杀了

他。”

那漂亮孩子也正摸着小尖下巴仔细看我,一双乌溜溜的凤眼,狐疑地盯着我的紫眼睛,那样子倒有几分非白疑惑时的神情,“你是何人……怎么也长着紫眼睛呢?”

我正要严肃地开口,这孩子却忽地一拍脑门,大喜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娘亲的亲姐姐,花西夫人,新晋封的贞静公主吧?”我一愣,那自称是非流的孩子却扑到我的脚下,亲亲热热地仰头对我叫着:“非流见过姨娘,呃,三嫂嫂。”原非流是锦绣的孩子,这还真真正正的是我亲侄儿啊。再一想……呃,当然其实也算我小叔。我也觉得这辈分挺乱的。当下我没有多想,开心地蹲下来,一手抱着重阳,一手抱紧原非流,亲亲两个孩子粉嫩水灵的小脸,“乖非流,姨娘可第一次见你。”当时我一下子感到挺幸福的,抱着两个粉嘟嘟的小奶娃,一时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啊,一转眼宋明磊和亲妹妹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重阳见我亲非流,不乐意了,趁非流不注意,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孩子不怎么聪明,但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非流推倒在地。我一时没站稳,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紫眼睛三舅母是我的,你这个坏孩子靠边站。”重阳如是狠狠说道,小身子挡在我面前,那眼神同宋明磊生气时一模一样,亮得惊人。原非流眉毛倒竖起来,欲扑过去,但眼珠子一转,恨声道:“小傻子,你以为就你会喊打喊杀吗?你敢打我,我就要你好看。”他对身后大叫一声:“初喜,快出来替我杀了这个忤逆长辈的不肖子孙。”

一个极俊俏的劲装丫头凭空闪了出来,腰间挂着紫玉腰牌,沉着一张俏脸,玉指纤长过头,瘦得见骨,却如白骨精一般,还特地戴着银指甲套,阳光下如蛟龙闪电般抓向宋重阳。

我不及救护,重阳早哇哇大哭起来,“初信,救我。”初信?不是那个死在段月容画舫上的丫头吗?果然另一个身着劲装的丫头从假山背后闪了出来。我当时一下子就觉得

毛骨悚然,还真是长得同那个初信一模一样。

那“初信”一把抱起宋重阳,戴着钢腕套的手臂快速格开了初喜的银指甲套,然后护着重阳到玉兰树的树荫下,还不忘扶起我,又略行一礼,再挡在初喜面前,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冷冷道:“初喜,你疯啦,敢伤害阳哥儿。”

那叫初喜的丫头长着一副讨喜的姣好面孔,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攻了几招,状似嘻嘻哈哈地说道:“初仁姐可别怪我。王爷可说了,谁敢动六爷,就立时处死。”

那个长得像初信的初仁眯着眼道:“哟,王爷可也说了,谁也不许讥笑

阳哥儿,违者立斩。”二人话不投机,便你死我活地又拼斗起来。记得以前非白同非珏经常斗得你死我活,连带下人也你来我往,这是原

家打小培养强者的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这时陆陆续续有下人经过看到了,都吓得绕道而行,有几个不及退避的,被两个武功高强的凶丫鬟波及池鱼,一下子被打得老远。那两个孩子也不示弱,在我身边追来逃去,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这果然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认亲大会啊。

我把长帛披风卷一卷,扔给小玉,捋起我那缀满燕吹牡丹的广袖,一把抓起宋重阳,一脚勾起原非流,先把两个孩子给拿下,虎着脸说:“让你们的丫头停下来,我、你们的舅母和三嫂嫂,有话说。”

原非流和宋重阳被我唬住了,叫住了各自的丫头。我索性就抱着两个孩子飞到假山上,腿上一边一个孩子。“先说你,非流,你既是做舅舅的,就该爱护弱小族胞,宽宏大量,方

可做长辈之表率,可是嫂嫂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动辄欺凌弱小、唆使丫头殴打族侄?你说你父王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还有你娘?”非流眨巴着小凤目,嘟着嘴,“谁叫他不跟我玩,还老说杀不杀的?听着就让人火气大。”临了还恨恨地加了一句,“再说他是个傻子。”

“是吗?”我故作惊讶状,“我怎么觉得重阳挺聪明的呢?还懂得这只美人风筝是个好东西,好好珍惜,取名叫姣姣这个雅号。倒是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一下子把好东西给撕破了呢?”

非流一愣,傻坐在那里。

重阳听着,咯咯笑起来,我便扭身看重阳,“小重阳,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小舅舅的呢?虽然小舅舅是有地方不对,那也得对小舅舅好好说,动不动地就要丫头帮你杀人出气,你说说是不是男子汉所为?再说了,想要不被人欺负的最根本便是自己要强大,对不对?老想着让初信帮你出气,那三舅母问你,若有一日初信不在了,谁来帮你呢?”

重阳愣愣听着,大眼慢慢蓄满泪水,老老实实地惶恐问道:“三舅母告

诉重阳,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谁来帮重阳呢?”非流鄙夷道:“就知道哭。”我看时机到了,把重阳的小手放在非流手中,“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

了,小重阳自己不够强大,他,你小舅舅非流能帮你还有你,非流,你也一样,将来小重阳也会成为你最大的帮手。”两个孩子愕然地对看了一会儿,都在深思着这一迟到的发人深省的深刻命题:为什么我最讨厌的小屁孩子会成为我将来最大的帮手?底下两个丫鬟,初喜一手叉着腰,一手捂唇,努力忍着笑,抬头看我们初仁却满面严肃地抱胸听着,时而戒备地看着初喜。两个孩子同时收回小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憋着笑把他们的手又放在一起。不好意思,你们的三舅母或是大姨妈我,也算是搞过教育的,最擅长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小屁孩。“傻孩子,因为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原本是一家人,将来能帮彼此的也是一家人,所以要对彼此好一些哦。”真不好意思,无论你们俩一个有多聪明,一个有多傻帽,身上流的全是

疯狂的原家基因。

两个孩子又愕然地对视了许久,然后再一次飞快地收回小手,彼此挣扎着要下地,我就跃下假山,两个孩子像无头苍蝇般扎向彼此的丫头,来到近前,没想到彼此跑错方向了,各自大叫一声,再往回跑到自己丫头那里,匆匆忙忙地拉着年轻的保姆就要走了。两个丫头都对我急急地福了一福,护着自己的小主子飞也似的跑了。

我拍拍身上尘土,不远处那只被撕成两半的风筝正静静地躺在尘土之中。我拾起来,轻轻地拂了尘,向天边叹了一口气,忽忆起以往夕颜也很喜欢玩风筝,那些风筝不是被她给放丢了,就是最后也被她撕坏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玩风筝。听说段月容现在已经正式开始对她进行皇太女的严格培训了。他是真要让夕颜替他灭了原氏吗?

月容,非得这样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称心如意吗?才能出口恶气吗?

小玉悄悄走到我身边,轻轻为我披上披风,“您管那么多做什么呀?让他们斗呗,别回头这两个孩子告了状,彼此的父母都不是善茬,回头又都赖您。”

我接过披风,对小玉笑道:“小玉,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先生嫡亲的亲人,就好像原家和大理两边都是先生的亲人。先生最不愿意见到的是两国征战,看到他们任何人受伤。”

一阵拍手声传来,一个声音朗笑道:“木槿说得好。”

我一回头,却见一个美男子站在柳树下,通身的绛色四爪金龙王服。我赶紧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太子。”

那青年笑着一抬手,向我走了几步,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下站定,玉兰花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某种不知名的高贵熏香扑向我的鼻间,“方才本宫听木槿教育孩甥,倒颇有箕山之风也。”

我摸摸鼻子,使劲忍了打喷嚏的冲动,呵呵道:“太子实谬赞了,非……

呃,晋塬王总笑话木槿是个长不大的顽童,不过同孩子们待久了,便也成了顽童,说些童言稚语罢了,何来高山隐士之风?倒是太子方才没有戳穿我的小把戏才对。”

“本宫看你何止是个顽童,简直就是个老顽童。”

我一听乐了,实在没忍住,掩了袖,打了两个喷嚏,连连告罪。太子大人倒也不以为意,反倒笑得更加灿烂。

那天阳光晴好,我便笑着与他轻松地攀谈起来。一路谈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梦苑。

这位新太子感我与非白助他之谊,被封之后,与非白走得更近了。只是非白提醒我太子妃野蛮是假,善妒是真,让我少与太子走得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当时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同太子什么关系也没有,谁没事同他走得近啊,三爷您老人家学暗神讽刺我吧?

后来才发现,非白的提醒真真实实是善意的。我第一次被正式介绍给这位新太子妃时,我按律行了伏地大礼,太子可能觉得我曾经助他,也可能从非白嘴里知道我的身体不大好,便好心地亲自下座来虚扶起我,嘴里还热情说道:“木槿身子不好,快快请起。”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太子妃的笑容消失了,对我们重重咳了一下。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尴尬地收回了手,太子妃看着我的目光阴沉起来。此后太子妃对非白热情如常,对我却总是冷冷淡淡。

我有点累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同太子告个假先回去,太子倒看出来了,收了笑容道:“听说木槿最近忙于应酬,这是累了吧?”

还好,他没有像紫园中人一样,没事就紧张地侦察我有没有怀孕。

其实,那时的我,经过原非白的情事,应该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

当一个帅哥,

一个身材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的帅哥,一个身材好家世好又被冠上未来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帅哥,当这个帅哥对你笑得很灿烂的时候,当你放松那根紧绷的戒备神经的时

候,当艳福在向你招手的时候……必有横祸!可惜,当时的阳光太好,眯花了我的眼,于是我又给忘记了!这时,前方雅乐轻传,远远地就见在天际高耸一只灿烂的华盖,不久便

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浓艳鲜亮的仕女队伍,足有半副銮驾,为首一人,正是板着脸的太子妃,身后跟着那两个敢于嘲笑原非清的外戚新贵王氏姐妹。我赶紧行礼。

只听她不悦道:“臣妾到处寻找太子,不想太子在此。”太子立刻堆上一脸的朗笑,“本宫方才在月桂园中走走,恰与贞静公主相遇,便一路行来,不想在这里遇到沅璃了。”我下伏时微转左脸,露出贴了妆钿的左颊,提醒一下她,我这是毁容牌的,千万别担心。她有意无意地瞪了我一眼,多多少少有些戒备,如同看任何一个敢于离太子两米近的女子,却相对弱了很多,但看向小玉的就不太好了。小玉来到紫园一些时日了,对太子妃善妒之名也略有耳闻,便低头垂目,行了宫廷大礼。

“这位可是来自大理的新侍女?千里迢迢自大理而来,原以为是个粗壮女子,不想是如此绮年玉貌、形容姣美,大理美女……果真名不虚传呢!”太子妃忽然对小玉感兴趣起来,走近几步,含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沅璃!”太子上前拉了拉她。太子妃却横了他一眼,更走近一步,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小玉不卑不亢地挺胸抬头,看着太子妃。

我心说不好,便上前一步,“回太子妃,她是我的学生,乃黔中兰郡盘龙山人氏,姓君名玉。”我慢慢挡在小玉面前,淡笑着回答,“今年十五岁了。”

这时太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走向那王氏千金姐妹,“这不是沅穗、沅蕙二位表妹吗?本宫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妹妹们才刚刚过膝呢,转眼就这么大了。”

王氏小美女姐妹脸都红了,王沅穗羞答答地回着话,王沅蕙还满面兴奋地仰面同太子叙述着童年美好时光。太子妃冷光一闪,仿佛意识到本家的美女姐妹比君玉要危险得多,便放下小玉,拉着太子一起往梦园走去。

我和小玉都松了一口气。

午时,我回到西枫苑,薇薇告诉我非白还在紫园同原青江开碰头会。最近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估计原青江是又要调他出征了。

在现代社会婚假最多也就一个月,更何况在这古代十万火急的乱世,我们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我本想打个小盹,不想这一睡就睡到日头西沉。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外间窸窸窣窣地脱衣物。我慢慢睁开眼,却见夕阳的余晖从喜蝠雕纹的窗棂子照进来,有个白衣人影正站在荷花屏风后面,薇薇正帮他脱下宝蓝朝服,换了件家常藕荷色缎袍,用一根金丝编宫绦松松地系了走了出来。薇薇急急地跑出来,踮起脚帮他把余发解下,那头发便着实覆了一背。

我爬将起来,他听到声音,便向我微转过头来,绝世的侧颜隐在柔和的夕阳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惑,他对我微笑着,“都快吃晚饭了,可醒过来了。”

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又是哺时了吗?最近我怎么老犯困,而且睡不醒呢?”

他向我走来,揉了揉我的发,“都快酉时啦,我的夫人。”我混沌地看着他,“我的老爷,您给我下了什么瞌睡虫?春天都来了,

我怎么还老想冬眠呢?”小玉看了我们一眼,冷着个脸,不作声地同薇薇退了出去。非白嘿嘿干笑两声,从后面搂过我来,软语温存道:“林大夫为你开的

方子里加了些安神的药。你的身子不是一般的差,旧疾虽有白优子控服,但胸口的紫殇甚是凶猛,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养才对。不过,我确有私心,”非白在我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道,“我想让你好好调养调养,尽快生个我们的孩儿。”

我愣了两秒钟,我感到脸一下子辣了,彻底清醒了。“可是也不能老让我睡啊!”我假装使劲抹了抹脸,别过头去,“再这

样睡下去,我可都快记不得我姓什么了。”非白哈哈笑了两声,“这位夫人,您自然是姓原呗!”我扑哧一笑,回头看他,“姓原啊,这位公子,我叫什么呀?”“原来你是我老婆呗。”我再也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那厢里,他那温婉的凤目瞅着我,我不觉心中柔情涌动,忍不住迎上他

的唇。两人意乱情迷地倒了下去,正缠绵间,就听见小玉冷冰冰的声音,“先生、三公子,该用膳了。”非白同我再度爬将起来,有些尴尬地互相整着衣裳。他眯着眼睛看着帘外小玉淡去的背影,木然道:“原来她是我祖奶奶啊。”我拢了拢头发,低头拉起非白,“这孩子头一回背井离乡的,难免有些伤心,非白莫要记怪。”非白挑了挑眉毛,忽然对我一笑,“要不给咱姑奶奶快些找个好婆家吧?”

“不行,”我摇头道,“小玉还小呢。”

“我汉家女子一十五岁早都做娘了。”非白的凤目睨着我,“莫非你还舍不得她后面的主子?”

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我只好沉默地理着衣衫,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好在他对我绽开一丝笑容,轻点一下我的脑门,“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希望汉家同白家和平相处,我同段月容化干戈为玉帛。”他抵上我的额头,“你且放心,只要他再不犯我大庭朝,我愿与他成兄弟邻邦,总有一日我要实现大理与庭朝自由相通,助你再见到夕颜公主。”

“你说的可是当真?”我大喜过望,一下子抓紧他的双手。

“他既做得像个君子,我自也不会那么小气。”非白豪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携手走向饭桌,小玉同薇薇已经试完毒了,非白不停给我夹菜,笑道:“木槿,快吃胖些吧。”

入夜,非白在品玉堂同韩先生、素辉他们议事,我则在赏心阁里看账。一会儿,薇薇报齐总管来了,却见小放风尘仆仆地从汝州总号回来,向我报告打算从汝州调派人手及资金在西京开分号的事。

“到汝州之时,所有大理的人手已全被召回,或被调至大理国界内的君氏分号,”小放如是赞扬段月容,“不想武帝陛下甚是守诺,大理以外的君氏资产不但一分不少,亦嘱咐汉家掌柜好生看管,早在那里等我前去接收呢,主子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月容下定决心真要做一件事时,当真是比谁都干净利落的。这样也切断了我同大理还有夕颜所有的联系。那他为什么要将小玉送到我身边呢?还有,他并没有还我那支凤凰奔月钗。

我同小放聊了一会儿,见他眼眶全挂着黑眼袋,人也有些憔悴,心知这一趟也定是累着了,便让他先到厢房休息。我到花林道散步,来到一棵老梅树下,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

“在想什么呢?”我一回头,原非白正背负着双手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气,看样子方才已在梅林中站了一会儿了。

“没什么,发了一会儿呆罢了。”我对他笑了一会儿,“今天韩先生脸色不太好,他找你可有什么大事吗?”

“无事。”非白淡淡道,“三日后,我同父王一起前往麟州。麟州城易守难攻,麟德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韩先生献计可攻下麟州,父王虽用了韩先生之计,却坚持让我与韩先生前往攻定州,同武德军两方夹击攻下定州,再攻伐州,最后进逼幽州,这也不失为一则好计,只是韩先生觉得父王有些偏袒驸马与宋侯罢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行,你要先将身体养好。”他一下子截断了我的话,颇有些大丈夫似的断然道,“战场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只需乖乖在家等我便是。”

又来这一套大男子主义。我过去当男人也自由惯了,自然最烦听他这一套。我不乐意地回瞪着他,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便缓和下来,放软道:“木槿,你同我一起去战场,我会分心担心你的……而且……”他将手抚向我的肚子,柔声道:“你可有想过,也许我们的孩子已经降临人世了。”

“听说定州艰险,你可万万小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艰涩地开口说着,一时心中万分难受。

“木槿,我们俩历尽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何尝想同你分开啊。”他轻搂住我深深叹息,“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回来,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我明白,段月容他对你很好,你回来跟着我,其实是吃苦头的。”原非白苦涩地转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就是舍不下你,受不了别的男人站在你身边。”

他一直在纠结这个?我刚想张口,却见他躲避着我的眼神,便闭上了嘴,对他一直柔柔笑着,双手抚上他的脸,将他拉近我,然后凑上一吻。他的凤目凝望着我好一阵,喜悦慢慢浮了上来,终于他又对我绽出那绝代的笑颜来。

那时的我倚在非白怀中,看向天际,却见夜空中一轮皎洁清照,玉宇深沉,映着梅枝滴翠,远山大地分明。一时间,我的心平静如水,幸福如细雨润心无声,满足地微笑了起来。

非白起程没多久,紫园中便传来泸州闹疫症的传言,紧接着随着定州战局进入最关键的时候,小放却偷偷传来两个令人叹惋的消息:这次疫症来势凶猛,被流放在泸州的废太子一家十七口不能幸免,全部染上重症,一夜之间全殁了。前王皇后不知是不是服过某种药品,竟没有染上疫症,但她不愿意独活下去,当下在灵堂中穿戴整齐,服了那瓶在紫园中未服下的死药,自尽身亡了。

我们听了但觉一片叹惋唏嘘。而德宗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竟难受得一日水米不进,重重地倒了下来,直急得朝野上下慌乱万分,太医院的医官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集体为皇上会诊。

就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沈昌宗前来传王爷口谕:凡族中有官职品阶但留守家中的原姓子弟,皆前往法门寺祝祷,祈求皇上龙体安康,并严守家族职权,而凡有品阶的内命妇者皆前往紫辰殿外候旨照应。

皇帝昏迷了一天,原非清从千里外的战场回来,在法门寺祈福后,当即火速同一干皇亲大臣在大殿外跪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到了次日,德宗总算醒了过来,但身体极虚,药石难进,只喝得一些清汤流汁。

四月二十五,连氏凝着脸,携了锦绣、原非烟及我,还有一众女眷,皆按品阶装扮,前往紫辰殿。

那一天小玉同薇薇为我戴上了沉沉的公主如意冠。小玉看薇薇面色凝

重,也有些担心,这是小丫头来到原家第一次流露出对我的关心。“先生,”小玉为我将鬓边最后一绺头发用珍珠钗插好,犹疑道,“先

生,万一庭朝皇帝薨了,原家会怎么样?三爷同您会怎么样?”我对她微微一笑,“洛洛贵人在宫中如何?”“洛洛心肠歹毒至极,”小玉轻哼一声,“偏先文武帝对她倚重至极,

只要她看谁不顺眼,那人便被带到刑局,受尽折磨而死,再不见天日,大理上下皆对她恨之入骨。先文武帝驾崩之日,皇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下了大狱,朝廷上下无不拍手称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了鄙夷之色,怔怔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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