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其中一只送给了蒙诏,另一只在庚戌国变时丢了。你在断魂桥边抛下我,我便睡了过去。父王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快要准备后事了,有一个自称金谷子的云游道人,满嘴道语的。我大理尚佛,自然没人理睬这疯道人。可是这疯道人竟然带了这只臂镯回来了,他说只要两只臂镯戴齐,便能唤醒我。我父王便舍下老脸,问蒙诏又讨了回来,配上金谷真人的那只,没想到还真灵验了,我真醒了过来。”

我惊道:“金谷子,可是齐放的师父金谷子?那名满天下的前任武林盟主金谷子?”

“金谷子在大理不过传说罢了,”段月容嘿嘿笑了两声,从我脑门上轻轻拉下一片花瓣,吹向空中,“偏那时齐仲书正满大街找你,没同那疯道人照上面,谁知是不是真身呢?反正我醒了,不待我父王重谢,那道人也消失了。”

“可这礼物太珍贵了,你还是留着吧。”我怯懦着,说着就要把那只神奇的镯子摘下来。

段月容对我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制止了我,“你且收着。”

他挑了一只青红相间的野山桃,放到鼻间嗅了嗅,那潋滟的紫眸柔得似滴出水来,对我曼声轻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灿烂的阳光洒下,流动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闪着金子般的光辉,璀璨的紫瞳如梦似水,柔情涌动,似又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挚温柔,深深地凝视着我。我一时便在感动中恍惚,仿佛那梦境里的紫浮,柔情蜜意地看着我,宛如千百年来一直这样凝视着我,亘古未变。我无法挪开我的眼,竟是一阵说不出的迷失。

“可是有人她就是不稀罕我的好东西哪。不过,”那厢里,段月容忽然假假地叹息一阵,然后语气一转,凶恶道:“你这辈子还是得给我戴着……”

明明还是调笑的语气,脸上也带着粲笑,偏那紫瞳却闪过一丝尴尬和哀伤,微微躲避着我的视线。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心中不忍,想也不想间,话已脱口而出。我自

己也不敢相信,心上却感到一片坦然,“我稀罕。”段月容彻底怔住了,他伸手抚向我的脸颊,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没心。”我低下头,轻声道:“你对我的好,我不是

不知道。这七八年来,我同你和夕颜还有大伙在一起很开心,只是、只是……只是上天先让我遇见了他。”西枫苑里那世上最迷人的微笑,弓月宫那阴森恐怖的地下世界里,那个凄怆的白色身影,那魂牵梦绕的长相守,那声声呼唤:木槿,木槿……每每夜半想起,便成了撕心裂肺的思念,最断人肠,生生折磨着我的灵魂。那生死之际无望而疯狂的承诺,花木槿爱原非白一万年,一遍又一遍地念在心里,那长相守的美好愿望,难道此生终成了遥遥无期的黄粱一梦而已?

我的眼圈红了,努力想开口继续说下去,却落入一个宽广的胸怀,眼泪落在上好的紫锦缎上,快速渗入胸前,只留一摊深色的水迹。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微抬头,迎上一个火热的吻,唇齿相依,火热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挣开了他。段月容的紫瞳亮晶晶,仿佛盛开着最灿烂的烟花,

紧紧搂着我,动容道:“你当真稀罕我吗?”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紫瞳,一时无言。这七年的过往历历在目。命运总爱弄人,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夺取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尊严。然后又是这个男人奇迹般地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我所梦想的一切安定平

静的生活。于是我有了一个淘气可爱的女儿,一群活泼善良的学生,一位每次都会带来惊讶的妒悍的紫瞳娘子,一场场精彩的商场游戏,一次次帮助别人的快乐。

他为我改变了多少,我不是不知道。他深知是他让我家园尽毁,失去一切,尝尽人间世态炎凉,于是他这七年来加倍补偿,就像他对我说的,不是不能对我强取豪夺,只是想看到我对他真心地笑。

是的,他成功了,他竟然实现了我同于飞燕的梦想:自由自在,泛舟碧波,我再一次快乐地笑出声来。

难道上天让我再次先遇上段月容,便是要告诉我,花木槿与原非白,终是有缘无分?

段月容等不到我的答案,亦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皮薄,总对我说不出那缠绵的话来。”他昂头轻哼一声,状似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对我绽出最最美丽的微笑。那紫瞳好像深潭一般,闪着琢磨不透的光,口中却吐出最残酷的话语,“那你能对我起个誓,今生今世再不见那原非白吗?”

天空忽然飘来朵朵乌云,不时遮住璀璨的阳光。

我一下子愣住了,耳边仿佛又响起婉约动人的长相守,那抹白衣人影,仍在星光下对我淡笑,可我却迷失在越来越远的地方。我惘然地望向段月容,艰涩地开口道:“月容,我、我、我想再见他一面,可不可以让我再……”

“闭嘴。”段月容霍然起身。天空仿佛忽然浇下了倾盆大雨,扑灭了段月容眼中的五彩烟花,浇透了有情人心中最美好的幻想。

他高高的个子向我投下一片阴影,逆着光,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唯有灿烂的紫瞳洒下一片阴冷。七月里的我只感到腊月里的寒。

“我知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木槿。”段月容冷冷道,“所以,我劝你不要有这个念头,想都不要想。”他猛然转身离去,冷冷的背影对着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了。”

“为什么?”我也跟了上去,一下子走到他的眼前,不顾他满脸阴沉,抓着他的双臂,颤声道:“月容,我没有别的想法啊。我只想知道他的身体是不是好一点了,只想同他像个老朋友一样谈谈。”

“他的身子好着哪。你下落不明、我昏迷不醒那阵子,他踏雪公子早就能跑能跳,还能玩女人、战东都。这一年他顺风顺水,连宋明磊都忌惮他三分,他有什么不好的?”段月容拂开我的手,不耐烦而乖戾道,“你且对他情有独钟,可你是否想过,他是否真心想见你?你同他谈什么,谈谈怎么偷偷捅死我,谈谈我大理有多少锦绣河山好让他来践踏,然后方便你们一起双宿双飞吗?”

“月容,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父王,对你百依百顺你有女儿夕颜,你有我的学生,有我的生意,还有我们在一起的八年,八年……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天下人都以为他多么痴情,多么惊才绝艳,只有我心里知道,他……其实他、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一个在感情上认死理的死心眼。”我对着段月容,想起那孤单的白影,那凄怆的长相守,不由哭花了脸,辛酸道:“我见他,只是想让他好好过下去,别再挂记着我了,以后就再也不见他了,好好守着你还有夕颜他们,还不成吗?”

段月容莫测地看着我,没有答我,只是冷冷地绕过我,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我心如刀绞,再顾不得旁人,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道:

“月容,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所有的人都向我们看来。夕颜害怕地想过来,可是翠花却拉住了她。“你就讲道理了吗?是谁在弓月宫答应跟我走的?可又是谁最后背信弃

义?”段月容停住了,慢慢回身,紫瞳幽冷,却难掩伤痛和决绝,他冰冷道:“木槿,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难道还以为我会信你吗?”我如遭电击,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无语泪千行。七月里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还好好的,到了晌午就下起大雨来,花溪坪老潭那平静的水镜被暴雨滴穿,裂个粉碎。

入夜,我们便在当地一家名叫信游的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字号客栈落脚。

那老板一脸老实,两只老眼温和得像小鹿的眼睛,你看到他绝对不会联想到浴血沙场杀人如麻的武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老好人,在前几日还轻而易举地捕杀了众多原氏高手。

他迎我们一大帮子人进入客栈后面一所安静的大院,只剩下我、段月容还有蒙诏时,他双膝跪倒便向段月容行了一个宫廷大礼,老眼精光毕现道:“吾主放心,洛洛姑娘与老奴已将质子押送回来,幽冥教与原家均未发现。”

段月容立时把他扶起,淡淡一笑,“仇叔,别来无恙?”“小人一切都好。”仇叔眼中微带泪花,微笑道:“小人收到蒙诏突然来的信,说是小王爷,哦,不,太子殿下前来,小人便准备好了一切。”

“仇叔,前日分手之时甚是仓促,未及相告,这便是君莫问,”段月容又客套了几句,然后指着耷拉着脸的我,“亦是大公主的母妃。”“哦,原来如此,这、这便是闻名大江南北,真正的君大老板?”仇叔作

势又要向我行礼,目光如刺芒一样看向我,充满了探询的味道。我手一微挡,他便立时站直了身子。老狐狸。“木槿,快快见过仇叔,我的第一位武学先生,亦算是我大理的第一名

将。”段月容微笑着拉过我。哦,原来如此。我便行了大礼。两人又唠了一会儿嗑,而我沉浸在可能再也见不到非白的悲伤中,精神恍

惚。

我回神时,已经被段月容带到仇叔给我们收拾的屋子里。里面的装饰全是段月容喜欢的奢华风格,桌上还特地摆了一个盛满泉水的浅底金盘子,盘底上雕着飞天映月,水面上洒满了鲜花因为段月容这厮习惯一进屋就要用金盘子盛的香花水净手,还不能是银盘子或是玉盘子,且盘子里的鲜花品种一定要超过五种。

记得我以前骂他连洗个手都如此奢华,他还理直气壮地一摊手,拉着我坐下,像领导似的语重心长道:“爱妃实在冤枉本宫了。本宫经过庚戌国变后已然节俭很多了。原来本宫净手的金盘,须是内嵌五色宝石,外镶珊瑚珍珠,底刻紫鱼莲花佛经千言论,下有千年紫檀为托的金盘,盛的是沧山蝴蝶冰泉,洒的是我大理三十六族各族族花之鲜花瓣方可,还要有十位佳丽在侧,香胰、熏油、按摩,那个……如果是晚上,我还顺带挑了哪一位美人儿侍寝的,可能……还要再多洗些花样。”

他的紫瞳若无其事地瞥向我,“当然,若是你以后想伺候我净手,那……本宫还是可以考虑再节俭的……哎?怎么跑啦?”我回过神来,小玉催我去隔壁的浴室,这个老头子想得真周到,连段月容喜欢沐浴这个喜好都想到了。浴室华丽非凡,严格说来就是一大游泳池,我就哈哈笑地绊倒小玉,让小玉掉下水,然后拉着她陪我游了两三圈。正想叫夕颜和轩辕翼也来玩,忽然想

起万一段月容闯进来,岂不又被他占便宜,便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第七章新愁旧风乱

小玉帮我沐浴后,换了件丝质袍子,通身舒爽,躺到软榻上就像是到了云朵上那样美。还没美多久,段月容就昂着头进来了,翠花跟在后面,同小玉一起小心伺候着段月容用那盘鲜花水净了手,然后换了件家常云锦贴花的麻织袍,然后咚地栽倒在我的身边,似是万分疲劳。众人退尽,我想着白日里的争吵,蜷着身子,闷在床上。段月容立刻向我侧过身,冲我耳根子喷热气,他在我耳边嘻嘻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我往里挪了挪,不理他。他又跟上来,“天还早哪,陪我说会儿话吧。”过了一会儿,只觉有根手指轻轻捅了捅我的肩胛骨,我假装不知,他便不依不饶地继续往下捅去,最后移到我无法忍受的腰眼。我忍无可忍地转身,正要骂他,他却嬉笑着揽我进怀,“今天晌午不是还有人说稀罕我吗,要稀罕我一辈子吗?怎么也不表示表示?”“月容,别闹了。”我无奈地推着他。他把脖子埋进我的长发,使劲嗅着我沐浴后的馨香,心满意足地叹息道:

“咱们好不容易又见面了……别再惹我生气了。从此以后我们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好吗?”

“自从我来到这个乱世,没有一刻不想开开心心地、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我轻轻推开他,正襟危坐,鼓起勇气道:“可是这世上有些人你总得要见,有些话你总要说,所以,我只求太子殿下,再让我见他一面,了却我的心愿。”

啪!一声巨响,段月容狠狠一甩手,将那把稀世的描金象牙柄扇给摔得稀烂。他俊脸狰狞,紫瞳怒涛汹涌。

我打了一哆嗦,可还是勇敢地说下去:“月容,弓月宫里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只是想先让你出去,不想三个人一起死在黑黝黝的地下城,如今我……只要见他一面,哪怕是为了做个了断也……”

却听咣当大响,桌上的金盘子也被他拂在地,他冲我怒声高喝:“你给我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次都这么说,可你一见他魂就没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同前几世一样。”

我霎时愣住了,“什、什么叫前几世一样?”

段月容的脸上阴晴不定,紫瞳闪烁了半天,冷冷吐出一句话来,“在地宫里你一见他,魂不就掉了?”说罢快步转身出去。

小玉闪身进来,又埋怨我半天,“先生,您现在怎么老惹他老人家不开心呢?”

我则惊疑不定,为何这次再见段月容,他整个人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了?

小玉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去找蒙诏。结果段月容刚才被我气跑了,听豆子说是阴着个脸,满山遍野骑着腾云去放风了,蒙诏作为他长年的影子也跟着去了。过了一会儿,翠花就来报说殿下前往山下接贵客,不回来用饭,留下她和孟寅来伺候我。

我就去找夕颜,没想到夕颜同轩辕翼在睡午觉,我只好回去,同孟寅一起查看君记的事务,我便同他谈起前几日我所遇见的贾善制造出来的流民惨案。

孟寅也唏嘘了半天,“奴婢也没有想到,这个贾善会变成这样一个无耻之徒。”他冷笑道:“这个无耻小人败坏了我君氏的口碑,敢贪污娘娘和太子的财物,奸淫拐卖妇孺,着实该凌迟处死,活剥人皮。”

我第一次发现孟寅阴阴地笑起来,也怪吓人的。唔,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吾观这西州四省着实该换个大掌柜了,”孟寅收了阴笑,陷入沉思,

“这兵荒马乱的,倒是为难再找一个可靠的心腹之人。”听了心腹二字,我便想起了洛洛,“阿寅,你可知那洛洛的来历?”孟寅一怔,察看我脸色,慢慢道:“自从弓月宫之变,殿下几不能生,

陛下对夫人偶有微词,故而从后宫民间各色佳丽中千挑万选出一个洛洛来。她同奴婢一样是尚水宫出身,说起来也算是陪着殿下一起长大的老宫人,不但姿容绝色,聪敏娴雅,温柔可人,武功也属上乘,最难得的乃是其品性最是大度,不与其他夫人争列,故陛下……对她青眼有加,而众人……对她也不敢怠慢。”他说得吞吞吐吐的,与平时的吐字如珠实在天壤之别,似是在仔细地字斟句酌,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只是这个洛洛少年曾经历过大不幸,故而脾性偶有孤僻,还请娘娘慈悲,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孟寅平素为人可谓八面玲珑,历来谨慎,前半部分把她夸成一个完美无缺的仙女,下半部分又把仙女的缺点告知于我,实在让人怀疑。到了晚上,我同小玉、夕颜还有轩辕翼吃着饭,只听前面有女子的笑声和

丝竹之声传来。小玉的耳朵支了起来,小脸一沉,“哎,我怎么听着像是那个洛洛呀。”我发现小玉对那个洛洛特别敏感啊。小玉嘟着小嘴,“怪不得豆子没过来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说着话

就放下碗筷,噌地蹿了出去。

沿歌扒着饭,冷冷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一边掐着嗓子,学着小玉,“怪不得豆子没过来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他做了个鬼脸,“那个土包子有什么好紧张的,德行!”

夕颜却认真地说道:“小玉姐姐说那个洛洛是狐狸精,只要是男人见了她

两只眼睛就直了。她怕豆子哥的魂儿给勾走啦,所以沿歌哥哥也要小心哪。”沿歌呛了一下,“夕颜又胡说!”夕颜对沿歌做了个鬼脸,又严肃地转头问轩辕翼道:“小翼,你可别去

啊,不然你的魂也会给她勾去的。”轩辕翼老实地唔了一声,专心扒饭,却偷眼看我的脸色。

我的结论是,这个洛洛好本事,成了我身边所有女性的公敌了。

吃完饭,哄夕颜他们睡了,前方的丝竹声变作女子柔美的歌声。直到月上中天,段月容这小子还没有回来,小玉和翠花也不见了踪影。我心中有些疑惑,便稍作装扮,披了件鹅黄的丝袍,系了条白湘丝裙。

沿歌坐在门口打着盹,我轻轻在他身上披了一件披风,移步走向前厅。越往前走那音乐声越喧哗,分明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乐,果然契丹使者也到了。门口有个侍卫见我,正要通报,我对他微微一笑,向他摆摆手,他便点头,站回岗哨,狐疑地望着我。他们又说了一会儿,不过是些风花雪月,我微打了一个哈欠,就听仇叔的

声音道:“何人在外面?”我正要开口,段月容却道:“今日也乏了,妥卿等我明日再议如何?”说着门便开了,几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段月容当先走在了前头,我想

躲也来不及了。而他似是对我站在外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淡淡迎上来,“还杵在这儿干吗?跟本宫回去吧。”最后一人甚是高大魁梧,满脸黄褐色的胡须,褐色的眼珠在月光下闪着精

明睿智的光,只听他含笑问道:“这位夫人是……”我认得那声音,分明是明月阁画舫内的辽使妥彦。“随行的内人,粗鄙无状,实不足提名也。”段月容淡笑道,又转过头

来,对我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快点退下。”

我赶紧低下头,跟在段月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临走还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看向我。我略一回头,却是那个丰胸美人洛洛,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再怎么冷,俏脸上却还是挂着最迷人的笑。

“殿下到汝州表面寻欢,实为同契丹使节商谈结盟之事吧?”我跟在后面走了一段,看左右没人了,便开口问道。“还像以前一样,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他转身,一把打开银纱金扇,对我潇洒而笑,“寻欢固然重要,国事自然亦不可废。”回到厢房,他嚷嚷着渴了,小玉早备上用白玉荷花杯盛的燕窝参汤,我端给他时,笑道:“我还没有恭喜殿下喜得贵子呢。”

他快速抬眼看了我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一口。“殿下真想等世子长大成人后,同辽国交换质子?”段月容懒懒地“嗯”了一声,“到时再说吧。”他让我给他换件衣服,我一边挂着他那件紫红的宴会长袍,一边试探道:

“太子想同契丹结盟,只是为了报弓月城之仇?”他猛地转身,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两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慢慢走近我,抬起我的下颌,柔声道:“你是怕我伤你心尖尖上的肉吧?”我坦然直视着他,“我不愿意殿下将来进犯中原,不仅仅是因为他,而是

因为无论沧海桑田,木槿始终是个中原人,而如今的我最最不愿看到的便是殿下的双手再一次沾满我同胞的鲜血。”

他的眼神柔了下来,放开我,唇边漾开了一丝笑,状似轻松地耸了一耸肩,“瞧你急的,现下我还没想那么多。不过,也没准哪天我一下就起了这个念头,想重新问鼎中原去了。”他的紫眼珠子一转,笑道:“不如这样,你过来让我尝尝你嘴上的胭脂,也许我头一晕便再也想不起了呢。”他嘻嘻笑着向我扑来。

他那四两拨千斤的态度让我有些恼火。我推开了他,没好气道:“殿下让

卓朗朵姆生下小承嗣,不会就是为了给大理添个够分量的质子吧?”段月容笑容不变,作势倒在香妃榻上,右拳击上左掌,“果然冰雪聪明。”“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他对我平静一笑,轻描淡笑道:“他既是皇长

子,便需要面对随时做质子的命运,更何况……”他冷冷补上一句道:“你难道就愿意让咱们的夕颜去做质子吗?”

我一时语塞,亦随同他的目光看去:桌上的双鱼兰玉瓶里正盛放着一丛莹白的野茉莉花,是白日里夕颜采来的。我记得那时她还使劲嗅着,然后拉着轩辕翼稚气道:“好香,小翼你闻闻,咱们采些花子带回叶榆给外公和同学们吧。”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时,段月容已没了影,小玉过来伺候我说是太子早早地就同蒙诏、孟寅陪着契丹使节,还有那个洛洛去南阳山上赏景了,段月容留了两个侍卫给我们,都算是我以前经常见的熟人。

梳洗完毕,夕颜他们过来陪我用过早饭,我们便来到院子里晒太阳,沿歌

正充满火药味地要豆子陪他玩蹴鞠。反正也是闲着无聊,就叫上那两个贴身侍卫,还有留守的几个本地伙计一

起过来玩。夕颜和轩辕翼成了小裁判,跑来跑去盯人,还挺认真。“沿歌哥哥犯规啦。”夕颜的脸涨得通红。结果沿歌不听她的,还是犯着规挑衅地看着豆子。夕颜一急就念成了:“圆规格格犯嗝了。”我忍着笑意,也帮着叫沿歌注意分寸,这小子才收敛了一些。大太阳底下,少年们汗如雨下,倒越玩越有趣。不知不觉垂花门边的蔷薇花架子下又多了几个人影,兴致勃勃地看着。

我在凉棚中看去,站在最前头的好像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穿着异域的服饰,茶色的头发梳着契丹的发饰,眨着杏黄色的眼聚精会神地看着,露出同年龄不一样的成熟来。

这时,正好球出了边界,夕颜嚷着捡球,跟着滚动的球,正好跑到那个少年眼前。

我看到夕颜仰起小脑袋看了他一阵子,好像被少年的好相貌电到了,惊艳地看了半天,便对那少年露出小万人迷的必杀技,对他甜甜一笑,娇声唤道:“小哥哥好,我叫夕颜。”

众人也随着夕颜的视线望去,那个少年对于夕颜的热情,倒是微露一笑,领着身后两个光头少年略施一礼,却不做回答,转身带着侍从走了。夕颜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小脸垮了下来,把球扔到场中央,就趴到我的怀中,也不嫌热地熊抱着我,闷声道:“爹爹,他真没有礼貌。”轩辕翼看着众星捧月的夕颜只是虎着个脸,“他又不认识你,干吗对你有

礼貌?”我忍着笑安慰着女儿受伤的小小少女心。小玉也笑着弯腰道:“夕颜,要不叫豆子哥哥去打他一顿?”“才不要,爹爹说滥用暴力是不对的。”夕颜扁着嘴说着,小玉便哈哈地

笑她。没想到夕颜接着抬头恨恨说道:“打人还不如叫沿歌那魔头去呢,豆子去了肯定被人抬着回来。”

小玉哼了一声,豆子面色尴尬。沿歌先是一阵猖狂大笑,然后眯着眼看着小玉,“夕颜,是谁教你骂我的?”

下午,少年们继续在玩,小玉缠着我到小厨房教她做鸡心饼。我正好也想给孩子们做些点心吃,也可以哄哄惊恐的重阳。揉面团的时候,不禁遥想当年我第一次学做这鸡心饼时,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啊。可是当年他是那样喜欢我做的鸡心饼,因为我还在里面放了奶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那么爱吃鸡心饼。

等到回过神来,饼已烘焙完毕。我刚转身,只见夕颜虎头虎脑地提着个小竹篮子,目光闪烁地看着橙黄欲滴的鸡心饼,我还没开口,她的小手就抓了一大堆放到竹篮里,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在后面喊着:“小心烫啊。”心中暗疑,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急?我悄悄跟在夕颜身后,却见她快步往白天打球时那个少年站的小院里赶。

我明白了,她是想借着送鸡心饼同那个少年认识。未到门口,出来一个高挑的绿影,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那个洛洛。七月的蔷薇开得正艳,一朵朵缀在枝头荡在空中,美人若花,绿影婆娑,

衣袂迎风飘摇,馨香传来,别有一番风味。夕颜同我一样有点意外,板着小脸说了几句,我看到那个洛洛的眼中藏着针,却满脸谦恭的笑容。她优雅地蹲下,对夕颜说了些什么。夕颜的小脸变了,泫然欲泣,大声道:“小玉姐姐说得对,你是个坏女

人,我要告诉娘娘,狠狠治你的罪。”然后丢下小竹篮子,抹着眼睛跑走了。我满心疑惑间,她忽然向我转过头来,微笑地欠身,“洛洛见过夫人。”我一怔,走了过去,拾起夕颜的小竹篮,用手掸了掸灰尘,淡淡笑道:

“不知道洛洛姑娘对我女儿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洛洛对我妖娆一笑,抬手摘下一朵蔷薇,簪在绿鬓边上,“太子殿下亲口对我说,他很喜欢我,故而妾只是对大公主说,妾定然会想尽办法夺走太子的宠爱,让她的娘亲和她再见不到太子。”

好一个“所谓大度容人”的挑战!我挑了一下眉,淡笑道:“那洛洛姑娘

要努力啊,殿下后宫有五十三位佳丽,论美貌、论风情,个个都不比洛洛姑娘逊色分毫。”

“那些庸脂俗粉在妾眼中实在不堪一击,”她对我妩媚而笑,走到眼前,为我的肩头掸去一片落叶,那样优雅,那样翩然,“在妾的心中,这世上够得上分量的对手唯有两人而已。”

两个?我淡笑道:“愿闻其详。”

“一个自然是夫人。”洛洛微微捻着鬓边那一抹嫣红,然后对我翩然施了一礼,诚挚道:“阿寅告诉洛洛,夫人在庚戌国变时千辛万苦地救了殿下,妾在此谢过。”

我有点愕然,她说得好像是段月容的亲人一样。我记得阿寅是孟寅的小名

啊,段月容经常这样唤他,果然她与孟寅甚是相熟。我微抬手,让她起来,“姑娘果然是南诏的旧宫人!”“妾原本是尚水宫的侍女,专门伺候殿下洗浴,想必阿寅曾经向夫人提起

过。”蔷薇花雨中的她纤腰微拧,便对我娉婷而立,“妾自五岁起就开始伺候

殿下了。”我微微一笑,看着她在花影中巧笑倩兮。“殿下酒醉时,唤过另一个人的名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妒恨,却依然

娇笑道:“不知夫人可知那人是谁?”“他必定曾经唤过绿水夫人吧。”我淡淡问道。还是那样柔美的声音,那双桃花眼却冷艳逼人,“真想不到,这么多年

了,殿下还是没有忘记那个贱人。”“果然姑娘也算是绿水夫人的旧识。”我了悟道。“她也配称夫人?”她冷冷一笑,满是恨意,“妾在宫中时,天天祈求佛

祖的便是快快长大,好伺候殿下,可是自从殿下见到绿水那个贱人,便再也挪不开眼了。她不让任何漂亮的女人留在殿下的身边,连从小伺候长大的老人也不放过。就因为她的一句话,妾被送到营子里,幸好阿寅救了我。那时妾的出路只有入了白关门做了暗人。幸亏后来陛下登基,阿寅接掌了白关门,妾才得以重回宫中。”

那白关门是大理第一内卫,有点类似于原家的东西营暗人,听她口气虽淡,看似肆无忌惮地冲我笑着,却掩不住那浓浓的哀伤。

一时间,我心中也有些感叹,望着她一径默然。

她却淡笑道:“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总算佛祖保佑,能让洛洛再见到殿下。您失踪那阵子,殿下几近疯狂。”过了一会儿,她沉声道:“当年夫人既然救了殿下,为何又要让殿下如此伤心呢?夫人可知陛下倾我大理举国之力方才唤醒殿下,”她的水眸闪着一丝冰冷,语气开始咄咄逼人,“莫说是殿下,就连陛下,还有臣妾……已然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夫人难道当真不知,放眼这个乱世,唯有殿下文治武功皆天下翘楚。他是举世无双的紫月天人下凡,是佛祖赐给我大理万民的福祉,荣登大宝之后,殿下必是大有为之君,妾坚信唯有殿下能让大理强盛复兴,问鼎天下。”

她说的我基本赞同,只是关于佛祖赐福那段,我不由挑眉:姑娘你确定吗?!我怎么老觉得你给说反了呢?

“故而,”她在那里昂起天鹅般优雅的脖子,像雷达看着小强一样地对我高高在上道,“哪怕殿下与公主将臣妾千刀万剐,臣妾亦不能让殿下毁在夫人的手上。”

这绝对不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于段月容女人的示威,须知现在已然排到第五十四号,还不包括“打野食系列”,但这位洛洛姑娘确确实实是最最充满正义感的一个,而当时的我的的确确也当真没把她当回事,以至于后来又引出无数的混乱。

而那时的我只是想着如何调侃一下她对段月容的耿耿忠心。

这时,有两个契丹小少年走了出来,看到我同洛洛在说话,便警惕地用非常难听的叶榆话问道:“你是谁?”

我记得这两个少年是站在那个猫儿眼少年身后的侍从,便递上小竹篮,用汉语道:“这是大理公主的特色点心,劳烦这位小兄弟转交给您二位的少爷,便是今早看我们玩蹴鞠的那位杏黄眼儿的少爷。”

头前那个少年,歪着脑袋,盯着我的蜈蚣眼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用生硬的汉语回道:“这是要送给我家阜巴少爷的吗?”

我微点头,他慢慢噢了一声,摸着光脑袋,正要接下竹篮。

我笑着谢了他,然后按照宫中的惯例,送给了每个契丹少年一个结着如意结的小玉坠,两个小孩接下来顶着太阳新奇地看着,我转头便忘记要调侃,对洛洛微笑了一下,“姑娘保重,我告辞了。”

我转身回到卧房,夕颜正愣愣地坐在床沿上,轩辕翼似乎在劝着她。我走过去,她便扑到我的怀里,“爹爹有娘娘了,为什么还要娶这么多女

人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的心绞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轻轻抽泣道:“娘娘不要离开夕颜和爹爹,那些坏女人就想娘娘走开,

好霸着爹爹,不让爹爹再看夕颜。”这是夕颜第一次在我面前清晰地分清了我和段月容的性别。忽然惊觉原来

这一年多来女儿长大了很多很多,我长叹一声,紧紧抱着夕颜。入夜,我正要哄夕颜睡觉,段月容忽然差人来唤我带着夕颜出席宴会。我十分担心我的蜈蚣眼会吓坏众位宾客,所以还是略作打扮。而夕颜嚷着要小玉把她打扮成仙女,之后我便带着盛装打扮的夕颜和一盘

鸡心饼进入了前厅。却见正中便是段月容和那个契丹使妥彦,段月容身边立着洛洛而妥彦旁

边正站着夕颜心仪的少年,正凝着俊脸,将目光投向我和夕颜。我拉着夕颜对段月容行了个礼。段月容呵呵一笑,“你可来了。”段月容对我一摊手。满脑袋亮银饰的夕颜甩了我的手,叮叮当当地一下子蹿过去,蹦到段月容

的膝上,嗲嗲地猫在段月容的胸前,眼睛盯着那个猫儿眼少年看了两眼,然后扫到洛洛,便不像以前那样展开笑意,只是闷头埋在段月容怀里。“你真是无情,做了这么好吃的,怎么也不给我们送来,就只单单给阜巴

少爷了呢。”段月容对我如真似假地抱怨着,众人的目光全都移到我的身上。我便笑着递上带来的一盘鸡心饼,“奴婢实在罪该万死。”段月容还未开口,那个洛洛却已经接过来,笑着递给段月容,“真想不

到,在这里能吃到西州名点,鸡心饼,光看着,就觉得做得香哪。”她颇为熟稔地递给众人,给在场所有的人一种感觉,好像她才是段月容身边主事的女主人。

我便对段月容微微一笑,“若无事,奴婢就不打扰各位,先告退了。”我刚转身,他却顺势把我搂进怀里,“怎么我闻着火药味这么重呢。”我挑眉看向他。他却笑道:“好啦,大热天的你就消消火吧,不就是怪我没时间陪你和夕

颜吗?快说,莫不是看上人家阜巴少爷啦,打算始乱终弃?”众人一阵调笑,目光纷纷看向我。“夕颜想认识阜巴少爷啊。”我软声细语地答着,做柔顺状地垂下眼睑,

斜眼看那洛洛。她的媚眼中闪过一丝妒恨。“哦?原来如此。”他假装恍然大悟,然后逗着怀中的夕颜,“怪不得今天你这么像个淑女。”“夕颜本来就是淑女,”夕颜对着段月容嚷嚷着,委屈地看向猫儿眼少

年,“小哥哥不理夕颜,不肯同夕颜说话。”我微笑地摸摸夕颜的脑袋,小丫头真精!那个妥彦却赶紧拉着猫儿眼少年过来,“还望夫人、公主恕罪,我家小儿

名唤妥阜巴,刚满六岁时,高热不退,自那时起便不能说话。他的母亲去世得早,我怕他一个人在部落里受委屈,便一直带着他,也好磨炼他的意志。”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个小少年眼中隐隐透着寂寞悲伤,我心里不由一片同情。

“小哥哥不会说话?”夕颜愣了一愣,大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然后挣开了段月容,跳下地扑过去,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抱住少年的细腰,仰头道:“小哥哥不要难过,夕颜以后就是小哥哥的嘴巴,夕颜会明白你的意思的。”

在场所有的人惊叹,而当时的我就想对夕颜竖起大拇指,“你果然很好很强大!”同所有人的反应一样,一开始那猫儿眼少年满眼不可思议: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纯情可爱又善良的小女孩啊。他恨自己啊,恨自己当初对她冷落啊,于是举止失措,于是羞涩红了脸,

于是不断挣扎,最终还是迷失在夕颜那极度无辜而清澈的星眼中。“哟,夕颜,又找到一个驸马啦?”段月容微笑着。妥彦一愣,然后一大串熟人哈哈笑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大理同契丹顺利结盟,更因为与夕颜的相谈甚欢。

夕颜的话本就多,一般人无法忍受夕颜的活力,可是那少年的杏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夕颜,好像很喜欢听夕颜说话,想努力明白她说的每一句话。夕颜可能也意识到了少年对于汉语不太熟,于是皮大王的夕颜头一遭像淑女一般,缓声说话,吐字如珍珠圆润。

段月容不嫌热地一路搂着我的腰,当众宣布了一个消息:他决定答应妥彦的请求,将洛洛送给妥彦,而且是作为正室夫人。

妥彦似乎对这个消息毫不惊讶,然而看向洛洛的眼神像是一辈子都看不够似的欢喜,显见是有几分真心喜欢洛洛。

夕颜拍着小手说好,还专门跳到段月容的膝上香了一口。

洛洛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眼神也出现了死一般的恐慌,但是也仅只一秒,便恢复了迷人笑容。

然后我们共同领略了洛洛美妙的歌喉,她的眼波依然柔情似水,然而总在人们不注意时,看向我的眼中暗藏阴沉,只觉杀机愈浓。我终于想了起来,那目光分明便是第二个杨绿水。

不久,段月容告知妥彦将回辽,便相约拉着女人孩子一同前去山中游玩,仇叔专门叮嘱我们千万不可越过南阳山的地界,因为邻山东离山原本有数十居民,但自从秦中大乱以来,凶恶的土匪杀了原来的居民,以乌七为首占领了山势险恶的东离山,不断打劫过路商客,作案手断极为残忍,连西庭也奈何不了他们。他老人家推荐我们去南阳山上的一个飞瀑,名曰乌云瀑,瀑水积在一起便成了远近闻名的仙女湖险滩,落到山脚那里形成一潭,便是我们曾经在花溪坪停下休息时所见的那块如蓝琉璃镜一般的幽潭,叫作仙镜潭。

于是段月容便带着那两个贴身侍卫陪着我和孩子们,仇叔留在山庄看守着他们千辛万苦捉来的质子重阳,只派了一位熟悉地形的老人家陪着我们。妥彦不减北国男子的剽悍,不坐我们与段月容的香车,坚持牵着洛洛的手同乘一骑,同我们并驾齐驱。妥阜巴这两天同夕颜他们玩熟了,也笑呵呵地带着两个光头小少年还有四个契丹武士随行。

我看着浩浩荡荡的游玩大军,不由一呆,夕颜却拍手笑得甚甜。香车在翠峦碧障中前行了数里,在夕颜叽叽呱呱地同轩辕翼的争执中,来到那处飞泻的瀑布前。

抬眼却见重峦叠嶂,千山一碧,间有野花烂漫,那最高处的奇峰之中忽地涌现一道银白泉眼,飞流直下,在阳光下形成剔透的水晶帘,冲击而下。几经巨大的圆石相阻,那水流便越是湍急,形成一片急湍,越过危崖,千丈落下,顺山势蜿蜒流入尘世。

哗哗的水声中,我嘱咐孩子们只能在瀑布处游泳,万万不能跑过那几块圆石的河界,以免卷入急流,冲下悬崖。大伙除了妥阜巴,都大声“哦”着。夕颜第一个脱了外衣,穿着段月容绣的金丝莲花红肚兜扑通一声跳到河里

玩了,嘴里哇哇大叫:“娘娘,好凉快,好好玩。”沿歌同豆子嚷嚷着“谁输了,谁请客”,便也跳了下去。我对孩子们大叫着:“小心别游过去。”段月容抚掌大笑,“你别担心,有洛洛看着呢。”我望去,果然洛洛在浅水处游戏,离孩童们只是一步之遥,听到段月容唤

她的名字,便回眸对着他灿烂一笑,微微起身在水中纳了个万福,立时那一件湿透的火红抹胸将她的魔鬼身材勾勒得毕露无遗,直把妥彦看得目光赤红,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她的水眸,却透过妥彦,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段月容的身影。

妥阜巴文气地坐在我身边,含笑看着夕颜,背后依然站着两个光头少年。我坐在不远处树荫下,小玉则忙着摆弄孩子们爱吃的点心。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我正浑身放松,昏昏欲睡,远远地耳边传来山歌声。小玉出声赞道:“先生,这山歌真好听。”我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因为这不是本地山歌,而是西安的民谣。我细细听来,那是首思念爱人之歌。

送情郎送在大门外,妹妹我解下一个荷包来。

我身上解下你身上戴,哥哥你想起妹妹。

看上一眼荷包来,妹妹就在你心怀。

送情郎送在五里桥,手把栏杆往下照。风吹水流影影儿摇,咱们二人心一条。送情郎送在柳树屯,摘根柳枝送亲人。你护我妹妹我爱那个情哥哥,妹妹我永远是哥哥的人……

这人声音清亮,充满生气,一时难分男女。但闻一曲终了,余音仍在空谷中徘徊。小玉拍着手,痴迷道:“这是哪儿

的山歌儿,同咱们寨子里的不太一样,可唱得就是好听。”“这是首有名的秦中民歌,好像是叫情人迷吧。”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正要开口对小玉说,说起唱民歌,我大哥才是

高手中的高手,段月容却接口道:“的确好听,配着这般神仙眷侣似的洞天倒也别有趣味。”

我还记得那天上半段他的兴致很好,他主动向我们说起这仙镜潭的动人传说来。据传天上曾有一对神仙眷侣,以一面迦陵频伽素镜为信物,一日魔族来犯,那位天人丈夫便奉命出征了,那位美丽的天女便天天在云山等待她的丈夫归来。魔族人为了打击天军的信心,便使人诈骗天女,说她丈夫已死。天女心中悲伤,失手将丈夫送的信物,也就是那面迦陵频伽素镜跌入人间,便在此地化成了那一汪碧蓝透底的仙镜潭,历年来引得游人纷至,赏那怡人湖景。

我当下一拍大腿,极其自然地接口道:“于是这位天人丈夫变成了后来的

德古拉伯爵。”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只见众人一片愕然地看着我。段月容似笑非笑,“这哪又冒出来个德古拉?是何许人也?”许是今天阳光灿烂吧,我也有些胡诌的兴致,便嘿嘿一笑,绘声绘色道:

“还是小时候听老人说的,不过我的故事乃是个绝版。那故事里是这么说的,那天女以为老公死了,便伤心地自尽了,可是老天爷不让天人的丈夫给他老婆收尸,于是这位天人的丈夫便一怒之下成了紫瞳妖王。”

我故意把红眼睛的吸血鬼换成紫瞳妖魔是为了戏弄他,本以为他像往常一样恼羞成怒一番,不想他却如遭天雷击地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霍然起身,再怔怔地看了我几眼,一转身急急走了。

哎?!最近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啊,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呢。以前我也经常开他玩笑,他也不过是哈哈一笑,高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反话。

我站起来,踩着高高低低的滩石,憋着笑追着他的背影喊道:“殿下别生气啊,妾身我不是故意抢你风头的,真是从老家那堆破书里看的。哦,不,是老人说给我听的。哎,别走那么快啊,我还等着你老人家的后半段哪。”

他越走越快,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咦,还真生气了呀?正打算用轻功截他,他却忽地停了下来,我便迎面撞上,鼻子撞得生疼,他却一下子把我拉入怀,紧紧抱住,我挣扎不得。“你说的左右也差不离,”许久,他在我上方难得地长叹一声,“反正两人是被分开了。”猛然想起在无忧城果尔仁讲起那紫殇的故事,心下恻然,这定是他的前

世,紫浮大人的伤心事,也许我实不该拿此调侃。啊?不对,我陡然心惊。他不是喝过孟婆汤了吗?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了呢?“一个天使,不,他是披着天使外衣的邪魔……他用卑鄙的阴谋害得天人

夫妻分开。那天女中了毒计,连同那面镜子一起摔下来,就在这里,这块宝镜碎作这个仙镜潭,她的身躯也化作了连绵起伏的山脉。”

段月容的声音颤抖着,不,整个身躯都在颤抖,连带我也颤个不停。他怎么了?我想让他平静下来,我们可以下次再聊这个故事,可是他却更加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

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这个天人为了救他的妻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谋,最后触犯了天条,反而被认作邪恶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为妖,并被许下恶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认,有缘无分,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殇。”

这回轮到我直直地看着他了……我好像听到啵啵的声音,仿佛是玻璃器皿碎裂的声响,我的胸口也隐隐地开始有了一丝丝疼痛感。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是旧伤发作了吗?还是前阵子那个明风卿的时钟伤了我的心脏,遗留下的痛感吗?只觉耳朵嗡嗡地响,我看到段月容的嘴巴对我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神情带着一丝激动,紫瞳闪着悲伤,可就是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我耳边响起一声巨响,我的身体摔了出去,我使劲睁开眼,段月容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远远地,我看到守在林子边上的一个契丹汉子满身是血地冲过来,用契丹语疾呼了一句,然后就倒在我们眼前。他的背后插着数支铁箭,然后在我们面前被炸成无数的碎片。

事情发生得太快,有箭从四方射来,那箭上绑着火药,那两个大理侍卫施轻功跑到河中,帮着把孩子们捞出河中,银刀飞得密不透风。但其中一个仍然中了箭,扑倒在水中,立时鲜血染红了明净的溪流。

我冲过去,使劲拖着段月容到一块巨岩后面躲过第二波火箭,满身是血的洛洛冲过来,嘶喊着“殿下”,使劲推开我夺过段月容,俏目通红如兽般仇恨地看着我。

段月容的双耳流着血,呼吸急促。

洛洛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蓝瓶,倒出丸灵药,细细咬碎了,嘴对嘴喂他服下,泣声道:“殿下,洛洛九死一生才见到了殿下,求殿下莫要离开洛洛。”说着说着她的妙目便泪如泉涌。

我很佩服她穿得这么少也能藏下那个蓝瓶,然后又想劝她别说这种丧气话,段月容是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果然不一会儿,段月容的紫瞳微微睁开,露出星光,对着我嘴唇动了几下,他似乎急切地想对我表达一个意思,可是我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心里惦记着夕颜,便顾不得去揣摩他的意思,只是拍拍他的手,“别担心,有洛洛在,我去夕颜那里。”然后便不再看他,只是飞身到河边,抱紧夕颜和轩辕翼飞身到旁边一块巨石后面。

妥阜巴身边的两个少年也抽出银刀,挡着箭雨,护着妥阜巴。

我猛然转头,却发现少了小玉,“小玉还在那棵树下面。”

正要冲出去,不想一向明哲保身的沿歌不知何时早已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到那棵大树下,抱着小玉躲在一边,向我比了一个手势。

我明白了,那群人正在他们的上面射箭,以他们的角度无法伤到沿歌和小玉,我不用过去了。豆子满面焦急,我便按下他,只是对剩下那个契丹人说道:“劳你把盔甲脱一下。”

那个契丹人似乎听得懂汉语,但对于我这个要求显然很懵然且有点愤怒,还红了一下脸。

我耐心地对妥阜巴道:“我要借用一下你侍卫的护心镜,查看一下敌人的方位。”

妥阜巴一派恍然大悟,冷静地对那个契丹人比了一个手势,那人没有脱下轻甲,只是眼神中有几丝愤愤不平地取下护心镜。我也万分汗颜,但心中一动:原来契丹人的铁甲造得如此精致,取下护心镜竟不用连甲同脱,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好好学习。

我用护心镜转动角度,果然对面高处隐着大约二十人左右,我乘他们换箭的时候,连射五箭,一人大叫着摔了下来,正掉在我们眼前。

细观这些人的武器衣着皆为精造,绝不像普通山中盗匪。我摸过那个人的箭袋,上面正刻着一个潘字。

我回头对夕颜笑道:“夕颜莫怕。”

“夕颜不怕。”小丫头明明脸都白了,可还是微抖着小身子,昂头道:“爹爹说夕颜是大理公主,有佛祖保佑,断不怕这些暗中偷袭的坏人。”

“夕颜乖,这些人用的是东庭火鲤箭,这种箭没有西庭的锦绣一号火力强,但贵在近射,只是有一个巨大的弱点,便是沾水即失效。”我摸着夕颜的脑袋说道:“等会儿娘娘会射箭,掩护两位契丹勇士冲出去时,你们大家就蹚水到对面,上马快快往回走,绝不要回头。”

“请您不要担心,夫人,”轩辕翼握着随身小短刀,站在夕颜前一脸凝肃,“我会保护夕颜的。”

“娘娘,你不要离开夕颜。”夕颜哽咽道。

我上前狠狠亲了一下夕颜的小脸,然后再看护心镜,乘一拨箭雨后,那群人换箭之时,我紧抓五支弓箭射向对面,豆子也侧身射箭。

一阵惨叫,又有人摔落下来,正掉在沿歌面前。沿歌以那人为盾,从那死人身上拿到武器,正护着小玉往我这边赶。我快速地抽箭,再射,打乱了对方部署。洛洛和妥彦乘这当口,拔下段月容腰边的剑奋力砍杀,然后跳进潭中随着夕颜他们向对面游去。

那两个契丹卫士冲了出去,躲到另一处,然后从侧面向山上进攻。剩下的大理侍卫吹了一声口哨,一队马儿奔了过来,他飞身便护着妥阜巴和妥彦几个孩子飞了过去,低呼:“娘娘多保重。”他便飞身上马。

我没有回答,只是同豆子射得更急更快,往前行去,同沿歌他们会合。

头顶上那两个契丹武士的惨叫声传来,我听见有个声音在怒喝:“是契丹狗贼,兄弟们,这里有契丹狗贼。”

不一会儿,山崖上两个契丹武士的尸体掉了下来,严格说来已经成了尸块,身子被砍成七八段。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的人头摔了下来,满脸血肉模糊,连眼珠子也被碎了。我心头一紧。这些军人作案手段如此凶残,根本不能称作军人,这定是传说中的潘正越的鬼子军。

糟了,难道潘正越的大军就在今日进攻汝州城?

我微一露头,一支箭险险擦过我的额头,险些将我变成两只蜈蚣眼,束发便打散,一头乌发飘过,有人在上面高叫着:“那神箭手是个雌的。”

“上面的各位军爷好胆色,”我张紧弓,冷冷道,“不过请你们好好看看,我们不是契丹人,不过是普通百姓,这只是我们的契丹奴隶罢了,若是求财,小人们双手奉上便是。”

有人狠狠地唾了一口,声音从上至下慢慢传来,“老子平生最恨契丹贼,老子在蓟州时,好好地过日子,结果遇上你们这帮契丹贼。那时候,你们杀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好女人。”他的目光赤红,咬牙道:“俺媳妇被你们几十个狗贼活活糟蹋死了,李实大将军为国殉身了,连他的尸首也没放过。保利庄的兄弟,千怪万怪只怪你们同这群黑了心的契丹贼在一起,来世还是投个好人家,富贵命吧。弟兄们,女人给大将军留下,男人们统统杀了,契丹狗全部点天灯!”

小玉紧紧靠着沿歌,面无血色豆子握紧长刀,额角流汗而沿歌又开始磨牙,眼中迸发出仇恨般的冷笑。

地面慢慢震动了起来,更多的箭向我射来。我一下子明白了,刚刚向我们射箭的是先头探路的侦察兵,本来他们应该选择无声无息地退下,可是我们当中的异族人,尤其是契丹人引起了他们的仇恨,于是他们决定不顾大军的命令,先行伏击。

我乘他们再次换箭之时,同豆子和沿歌再次射出箭支,大家乘机一起跳进了潭水中,然后跟着我快速进入险滩。

在水中我看到大约有十人左右的军人模样的人跳出山堆,来到岸边向我们疾射,但险滩中的急流改变了箭道的方向,沿歌和豆子快速游到对岸,大声叫着先生。

我努力地向他们游回去,力气却渐渐不支,越冲越远。我拼力同激流拼搏一番后,终于挣扎着抓到岸边的水藤,趴在岸边。大声喘息间,我抹着脸上的水珠,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我被冲到陌生的岸边,无论是沿歌还是敌人皆不见了踪影。

我正待爬上岸,眼前出现一片红色,鼻间一阵蔷薇的香气,是洛洛。

她还是按大理习俗,只着红色抹胸,却撕了长裙幅,露着两条紧致性感的细长腿,右手拿着大理银刀,晃了一下我的眼,我本能伸出的左手,挡了一挡那反射的银光。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注意到她的左上臂文着一只狰狞的蝎子,活像一个赤裸特工。

“请夫人原谅殿下,”她猛然向我单膝跪倒,对我恭敬地叩了一首,然后站了起来,撩起鬓边一缕长发,对我嫣然淡笑,美得不可方物,然而看向我的那双妙目却冷若万年冰霜,“传我陛下密旨,君莫问内仗娇宠,妖惑太子,勾结原氏,欲图谋逆,见之立诛。”

我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她何以敢暗中向我和夕颜示威。原来大理王早已对我动了杀心。

我向她身后看去,果然没有人跟着。

我冷笑道:“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私心呢?我若死了,你就不用陪着妥彦去辽国,然后乘机坐上太子妃的宝座了吧。”

她的笑脸凝住了,双目含恨地对我胸前刺出一剑。

我努力一闪,剑只挑破肩头一层皮,可是紧接着她猛提脚,狠狠踢了我的蜈蚣眼。那一脚力气极大,我疼痛间大叫一声,一松手,便再一次沉入急流,这下子就给冲得老远了,河水咕嘟咕嘟往我嘴里灌。

我最后看到的是洛洛站在岸边对我满目慈悲,一双柔荑夹着银刀轻轻合十,柔声祷告:“愿佛祖保佑,夫人在极乐世界得享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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