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里,薛庭儴就带着人在项青山安排的地方住着,每天都会出去查探各处,也曾乔装去苏州贡院门前看过,那些静坐示威的考生已经连着坐了十多日,早已是精疲力尽,此时能撑下去,全靠着一口气。

又过了两日,薛庭儴才再度出城,领着人从明面上入了城。

苏州知府卜彦礼赶忙出面拜见,又将一众人迎去了苏州府衙。不多时,苏松巡抚伍何仁也匆匆赶至。

薛庭儴也未跟二人多言,直接去了苏州贡院。

苏州贡院门前,数百考生席地而坐。

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些读书人早已忘了什么是有辱斯文,有的身下垫着衣裳,有的直接铺了张草席,个个蓬头垢面。

八月的天,秋老虎正烈,这些人身上泛着酸腐的味道,离得很远就能闻到。

大抵是身在粪堆不觉臭,这些人倒是处之泰然,就是个个精疲力尽,面容憔悴。

“方兄,你说朝廷会怎么处置咱们?”一个考生低声问道。

那个叫方兄的,心情似乎有些烦躁,闻言当即斥道:“你能不能不说这些。”

这考生挨了训斥,十分委屈:“我这、我这不也是有些怕,你说若是朝廷……”

“怕你来这做什么?咱们是为了大义,所谓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士子们抗争着,你得有当仁不让的气魄,若是不战自溃,你赶紧家去也罢。”

“可都这么些日子了,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

“京城来人难道不需要时间?”

“这、这倒也是。”

类似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

这些士子之所以会冲动,不过是凭着一份义气。等真吃了苦受了罪,他们心中早已悔之晚矣,可碍于面子都强撑着,巴不得朝廷的人能赶紧到,他们也能回家。

当然也有更多的是心中含着怨愤,这股怨愤随着时间过去,已经挤压至临界点。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却是有人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再看来人的打扮,圆领甲,手持绣春刀。而为首的一个人竟穿着飞鱼服,正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是锦衣卫!”

大抵是读书人天生对锦衣卫有一种惧怕感,见到这些锦衣卫,许多人都目露恐慌。

很快,这些锦衣卫从中分了开,从后面走出一名身穿朱红色蟒袍的男子。

这男子大约三十左右,长相斯文,言行举止儒雅而又不失雷厉风行的味道。他步履急促,眉间似有疲累,好像劳累多日,却无法得到安歇。

他很快就来到人前,环视着这些士子,目光里有痛心疾首,有惋惜,有谴责,还有许多许多东西。

“本官姓薛,官拜正二品户部侍郎,也是陛下钦封的太子少傅,更是这次新政的主持者。这次本官受圣命,前来解决苏州贡院罢考一事,尔等有何不满,可尽情诉说,本官就在这里听着。听一听你们这些大昌未来的栋梁,到底对朝廷有何不满,以至于竟视科考为儿戏,当着孔圣人的面,亵渎贡院。”

这话说得有些太重了,打死这些读书人,他们也不敢对孔圣人不敬。

不过这些士子可不是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没有那么好糊弄,其中不乏能言善辩之辈,薛庭儴的话刚落下,就有人说出了反驳之言。

“大人既然是朝廷官员,我等也是心怀抱负之人,朝廷一再对天下士子说,朝廷取士,必不负之,如今竟将我等与民同视之,实在有辱斯文!还望大人给学生等一个说法。”

“徐兄所言甚是。”

说话的人正是一个二十些许的文秀书生,顾盼之间颇有傲气,正是这次考生罢考刺头之一,名叫徐克普。

“什么是斯文,何事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难道减免优免的丁税,就让尔等觉得有辱斯文了?那尔等读圣贤书,到底是为读书明理,是为了修身齐家,还是为了利益而读之。”薛庭儴嘴角含笑,目光却充满了冷意。

这徐克普还想接话,却被身旁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士子,面颊消瘦,但举止沉稳。

他恭敬地对薛庭儴拱了拱手,道:“大人乃是官,官字两个口,学生等自愧不如。但我等是代表着全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而来,还望大人能知民心懂民意,万万不要让天下读书人寒了心才是。”

不得不说此人比那徐克普要会说话多了,拿着天下读书人当大帽子,谁也不敢轻忽。但凡说错一字半句,就足够天下读书人唾骂了。

其实薛庭儴可以有很多言语还之,他甚至有自信仅凭言语,就能让此人羞愧得不能见人,恨不得跳了苏州河了结。

可他不可说,也不能说。

看似苏州只是一地,实则各地都盯着这里,其中暗里少不了有推波助澜之辈,甚至有许多人都等着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谨慎为之,也免得为人构陷抹黑,铸成大乱,他来这趟就功亏一篑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触动了许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官,食君俸禄,无法体察民情。学生等虽为生员,以前减免八十亩田税,还能将将糊口,这次降低优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亩,十亩地的税不过只有两石不到,试问这两石的减免,能否养活一家人?”

“学生等日常所耗之笔墨纸砚、书册程文,都需要花钱购置。学生等常年苦读圣贤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无以为继……”

说着,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来,哭声一片,让人闻之心酸。

这时,一个锦衣卫来到薛庭儴身前,低声禀道:“大人,人已经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这些人一眼,道:“把人领过来。”

很快,锦衣卫的人就领着一些农人来了。

这些农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沟壑横生,穿着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指干枯,指甲缝里都是乌黑。这是长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没办法洗净的痕迹。

“你们说本官能言善辩,食君俸禄,为朝廷说话。既然如此,你们就听一听这些老伯们是怎么说吧。”

这群农人大约有十来个,也是没见过世面,又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环境,显得有些局促。

这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的腰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

可今日这副苦相上,却带着一种宁和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们不是江南人,是河南开封的,虽然都带着一个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样。俺们在家乡,最远的地方没出过开封,早就听人说江南富足,真正来到这里,俺们才大开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着,这些年轻人是席地而坐,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这群士子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在烟锅里塞了烟丝,点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烟丝是劣质的,气味呛鼻,却抵冲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们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江南,是多亏了薛大人的福气。张大人说,有些读书伢觉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错的,如今在江南闹着呢,薛大人一个人拿你们这些人也没办法,被你们围攻惨了。薛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去河南赈灾,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们交了税子后,剩了好些粮食。过年家里割了几斤肉,还给俺的小孙孙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可都是新政的好处。人家都说读书伢人多势众,被你们闹一闹,说不定这新政就搞不成了,这可不行,所以俺们这群人都是自告奋勇来的。”

“对,俺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不能让你们这些读书伢坏了好事情。”这些农人七嘴八舌的说道。

“人家都说读书的伢子会讲道理,俺们这趟来就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俺们虽是乡下人不会讲道理,但俺们可以慢慢说,总有说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读书伢嘴里就成坏事了,老汉我就想不通了。”

旁边一个汉子插言道:“田伯,让我说,这些读书伢都是好日子过多了,折腾出来的,搁在咱们那里种两天地,他们保准不闹了。”

“谁不知道读书的大老爷们个个日子过得滋润,家里顿顿吃大肉,咱们想吃顿大肉,还得一家人勒尽裤腰带省好些天。”、

说着,又一个庄稼汉站累了,在田伯边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乡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苏州贡院这种神圣的地方。

见一个坐了,十来个农人都坐了下来,摆出乡下唠嗑的姿态。

与那些读书人不同,他们席地而坐还要铺点东西啥的,这些庄稼汉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觉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脱了脚上的鞋,垫坐在屁股下面。

那大脚露着,也没穿足袜,再看那脚,又黑又脏,上面伤口密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伤口。

这些人,甚至眼前这一切,对这些士子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个个都是怒目掩鼻,好像这些人比他们还臭一样。

“嘿,他们倒还嫌咱们臭上了,好像是他们比咱们臭吧。”

这话说得,这些士子们当即被气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其中一人站起来,怒气腾腾道:“薛大人,你用不着找这些人来侮辱咱们,人是你们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说本官故意收买了人,来骗你们了?!”

薛庭儴目光紧紧地盯着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压力,额头冷汗直冒之际,他忽然一笑,道:“罢,那你们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还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远,来不了这么快。对于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骗的手段。”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监督,若这些人是本官强命威逼而来,本官辞官以谢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带已有多地推行,本官这就让人广而告之,有愿意前来者,都可来和这些士子们论一论理。

“前朝有吕祖谦办鹅湖之会,论理学心学之道,今有我薛庭儴办苏州贡院之会,论一论这新政到底适不适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之举?不拘身份,都可前来,我薛某人扫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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