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狡兔有三窟,趁着为我丁忧守制,你务必将山西打造成进可攻退可守的牢固堡垒,作为我王氏一族最后的退路。”王导布满沧桑的眼中,是看遍人间冷暖,世事无常的平静。“西部八十五个县郡之中,你十一叔,在二十年的被贬生涯之中,曾经涉足了其中三十一处,在那里留下了星星之火。”

许是想到了当年那个一身红装风采绝艳冠绝天下的人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恍惚的笑意,“这些年,我秘密派人前往西部,以林芝县为中心,将那些薪火,慢慢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片,倒也不负当年你十一叔辗转飘零之苦!”

王佑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发干似地,“父亲,难道您从十一叔被贬的那一年,就开始部署了吗?”

王导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作为王氏一族的掌舵人,他自是走一步看三步,真正是深谋远虑,老谋深算,“我王氏一族,乃簪缨世族,是天下士族的表率,无论何时,切不可做那乱臣贼子,招天下之骂名。”

王导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带着一种遥远的深邃和悲伤,“但是,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王家现在的处境,不正是那弓,那狗吗?”一抹自嘲一般的微笑,爬上了那苍老的脸颊。

“佑儿,你要记住,忠君是为人臣的第一要则,但是,懂得在忠君的前提下,学会自保才是上上策。”王导语气渐渐虚弱,说了这么一长段话,他感觉到似乎有火星在眼前乱冒,晕厥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就觉得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耗尽一般。

“父亲,您快歇歇,不要再说了。”王佑心如刀绞,他颤抖着手,将温在火炉上的水,倒了一杯,伺候着父亲慢慢地喝下。

喝了水,闭上眼,歇息了片刻,攒够了一些气力,王导奋力地睁开了仿佛被浆水糊住的眼睛。死神的阴影已经逼近,他不能将最后的时光浪费在无知觉的昏睡之中,他还有好多的东西要交代。如果可能,他真想把脑袋刨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地倾倒给自己的儿子。

“佑儿,”他唤了一声守在榻前的儿子。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却是轻若蚊蝇。他以为只是歇息了一会儿,其实却是好几个时辰。

连续几晚守夜的王佑,趴躺在床边,微微闭着眼睛。身体极度的疲惫,与沸腾若开水的精神,好似被生生地分裂开来。身体叫嚣着要睡觉,可是思想,却如岩浆一般汩汩地冒泡,使得他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似乎在王导刚刚开口的一刹那,他便睁开了眼睛。先是一阵惊悸,毛发像是着了墨一般冰冷地竖起,然后在老父亲稍显平稳的呼吸之中,他变得像白纸一般空白的脑子,瞬间又恢复了冷静。

“父亲,我在这儿,在这儿,”他的声音嘶哑,于冷峻之中,隐着一股低柔。

“康儿呢?”王导像是黄河一样混浊的眼睛,慢慢地梭转着,似是想寻找小儿子的身影,但是他眼中的希翼,渐渐地消散,最后变成了一片荒芜。

“他刚刚来过,见您睡着,就回自己的院中去了。看着老父亲眼中希望的光彩,逐渐地暗淡,王佑的心不禁揪提了起来,他只好撒了一个谎。“若是您想见他,我现在就派人把他叫来。”

侧头对暗处低低地吩咐了几句,便有脚步声,像是暗夜之中的猫儿一般,轻捷而快速地离去。

虽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但是病榻上的王导,却洞察若明,他那清癯煞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佑儿,不必为他撒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我这一生为国为家,殚精竭虑,兢兢业业,无愧于天地。但却有两大憾事,使得我心中意难平啊!意难平啊!”

“父亲,”王佑紧紧地握住了老父亲的手,泪如雨下,如同杜鹃啼血般哽咽道,“您有什么意难平?你说出来,孩儿纵使粉身碎骨,也会完成您的心愿!”

王导直觉心如苦海,他微颤着手,依靠着王佑的力量,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混浊的老眼里,有隐隐的泪光在闪耀,“你十一叔,正当盛年时便早逝,此乃我心中最大的隐痛。这痛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心上,每一想起,便是锥心地疼。他一身风华,满腹才情,文治武功,冠绝天下。这样惊才绝艳风华正茂的他,竟然走在了我的前面,真正是痛煞我心!”

说到这儿,王导揪住了胸前的衣襟,皱纹密布的脸上,弥散着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懊悔,“他被教得太好,在忠义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他用自己的死,填补了两者之间深深的裂缝。”

“父亲!”王佑无法掩饰内心的痛楚,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珍珠,似乎是想去替自己的父亲承担一切。

王导脸色苍白,嘴角抽搐,眼前一片模糊,沧桑悲凉的声音之中,似乎掺杂着一肚子的懊悔,伤心,“我人生第二大憾事,就是没有教好你的四弟。导致他现在嚣张跋扈,肆意放荡,不务正业,骄奢淫靡,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我无颜去地下见你们的娘啊!”

约莫是情绪的起伏太大,王导虚弱的身子不堪重负,如同飘零的秋叶一般,软绵绵地仰倒在身后的锦被之上。这两个人,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一个是被教得太好,将家国看得比泰山还重。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他无惧生死,舍弃了自身,全了心中的大义。而另一个,却是被教的太差,简直是乱到了骨子里。贪慕享受,毫无家国观念,总是依仗着家族的名义,在外面闯祸惹事,可是自己却丝毫不懂善后,总是要别人在后面擦屁股擦屁股。若是诱惑够大,他估计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家族和国家。

“佑儿,我死之后,善待你十一叔的女儿。她虽然桀骜不训,不受管制,但心有侠义,爱憎分明,西部的事情,以后就交由她来掌管。以后,你坐镇京中,她在西部,你们兄妹守望相助,王家自可屹立不倒。”

“是,父亲,”王佑泪流满面。

“至于康儿,他是乱到根子里去了,恐怕是再也无法好转了。你务必管束好他,这一生,就让他做一个闲散的富翁即可。但若是他做出天怒人怨危及家族的事情,你就将,将,将他送入寺庙,留下性命即可。”

后面的话,随着身体越来越疲惫,王导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几乎是微不可闻。王佑只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角,才能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越听,他就越心痛,越悲伤。就算是濒临死亡,这个为国为家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他的思想依然不肯停歇,思这想那,安排筹划,真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凝视着陷入昏睡之中的老父亲,看着他苍老衰竭的容颜,王佑的心像是浸泡在苦水之中,既涩又咸,既苦又痛。他将被角腋好,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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