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绣娘:“你的党性原则确实比我坚韧,我做不到,你才是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是吗?在党组织决定了对你的处理决定,并且在不能再让其他同志在你面前暴露身份的考虑上,所以决定由我来宣布这个处理决定。接到接任的黄鹤楼同志的这个命令之后,我突然问了我自己一个问题。虽然对你的处理结果绝不可能有那么严重,但我还是问我自己,说……”尚稚的笑容变得很苦涩,但是语调上却很是云淡风轻地说道:“如果你接到的命令是对放鹰台执行锄奸行动,你会执行吗?”
殷绣娘眼神剧变,但好像已经料到了答案,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淡淡地问道:“你的答案呢?”
尚稚苦涩的笑容转变为温暖,暖和得像是寒风凛冽的冰封荒原上的一眼温泉,语调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会付出任何代价,我拒绝执行!”
殷绣娘看着张温暖的脸庞,本以为它会很陌生,但现在才发觉还是已经熟识了一辈子的那张脸盆。殷绣娘线条优美的丰润双唇嚅嗫了无数次,终究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无声而泣的两行晶泪已经滴落脸颊。
尚稚大张双臂,一把将殷绣娘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正如七年前在武汉国立大学的第十一军野战医院病房里殷绣娘抱着自己时一样的,动作之猛,导致殷绣娘的额头都撞掉了尚稚的礼帽。将嘴巴贴在殷绣娘的耳边,尚稚喃喃说道:“人就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共产党员也是人,而大义灭亲,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情,因为它悖逆了人伦。
这几年来,我无数次的问自己,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到眼见着生养自己的血亲步入死亡陷阱而不加以阻拦吗?哪怕这位血亲是个铁杆汉奸?我的答案是,我在那一刻没有降临之前,我的回答是我做得到,但是真到了那一刻,我应该会在本能的指挥下去阻拦,因为在那一刻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做。这个无法控制,应该就是你当年实际上做出来了这个行为的理由吧。
是啊,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话,你的行为可以为大多数人所理解,但是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你的行为不可原谅,但是你的行为还远没有到投敌的地步。因为你只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不至于横死,只是抛开了革命者立场之外的一个正常人的反应,并且没有出卖任何同志,那么这能算是投敌吗?所以真要接到了锄奸命令的话,我会拒绝执行这个命令,无论有什么后果。
四年来我没有再见你,但是我从来没有不关心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这几年来你散尽了你父亲敛来的不义之财,用来帮助贫苦的同胞,这些我都知道,当然你父亲更知道了。从你把这些财产使用方面上的自由程度来看,我也知道,虽然不可能是你父亲的意愿,但至少是他默许的。但他为什么会默许?
在当天晚上我杀了服部之前,你父亲是肯定要出席晚宴的,但是当时你并不知道我和燕景宗早已修改了把韩畏连你父亲一起除掉的预案,你以为只要他出席,不管是怎么死的,一定会死,所以你疾发了阑尾炎,他就必须送你去医院,陪护你,结果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但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把服部给杀了。
于是你父亲什么都明白了,你确实一直都是共产党员,但你也是他的女儿,他没有白爱你,你知道今天晚上他一旦踏进伪政府大楼,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所以你是在救他,所以你除了是共产党员之外,你还是他的女儿。你终究还是一个人,在最后的关头,你和他血脉亲情终究还是让你做出了一个普通人类的正常选择。
但你父亲不知道,在黄鹤楼被捕的那一天,我命令古德寺去通知你赶紧撤离,你却没有走,从那一天开始到我行动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再和你联系过,更没有告知你我和燕景宗准备如何行动,你只知道我早已经得到了上级的批准,只要有合适的时机,随时可以对韩畏和殷石愚进行锄奸行动。
你了解我,知道我习惯了找目击证人,越多越好,影响越大越好,这样才能让敌人投鼠忌器,不敢对我下黑手,从而保护我自己。虽然你不知道我会选择什么样一举铲除服部、韩畏,还有你父亲这三个敌人的战术手段,但是你知道我一定会选择在日伪举办的祝捷晚宴上动手,因为这个场合最符合我的选择习惯。所以你在煎熬之中,在你父亲出门之前,你选择了疾发阑尾炎。
当时你的判断没错,我也确实那么干了,你唯一没有计算到的是我和燕景宗决定暂时放过了你父亲。除了考虑到要保护坚决不撤离的你的安全之外,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西方列强也对日本宣战了,一旦反法西斯同盟结成,在绝大的概念上,日本的战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就算是我们这次放过他了,这个铁杆汉奸早晚也会走进刑场的,并且暂时放过他,对夜莺行动的成功保障更大一点。毕竟在服部当众被杀,紧接着部长和总监又都同时意外暴亡的话,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一点,日本人真要是裁撤特工总部或者大换血的话,我们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只是当时的你并不知道,因为这个行动不需要你参加,也就没有通知过你。
但是现在,你和你父亲都清楚了,因为结果就是韩畏死了,而你父亲却没死,这是事实。如果我和燕景宗把你父亲也作为必杀目标一起制定在预案中的话,无论你父亲当晚有任何临时的紧急事情,也逃不了一死。但是在事实上,你父亲却没有死,只是在日本人的眼中有着韩畏同伙的嫌疑,更有很大的过错,但是计算一下政治损失的话,你父亲怎么都不会死的,因为这些也都在我和燕景宗的计算之中。
好了,在韩畏死后,以你父亲之能,逆推出真相是很简单的事情,他知道他什么也没有了,他再也没有本钱和我抗争了,但是他还拥有一个我永远也没有的优势,就是你。这个优势血浓于水,优于我,也优于你的信仰,因为你在最后关头的选择,证明了他就是拥有这个优势。这一点不用争辩,是铁一般的事实。
所以他最后还是收获了他这一生所追逐着的最大梦想,那么他还需要什么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梦想他所失去的一切,都不及这个梦想。所以他满足了,把门一关,任它外面洪水滔天吧,也任由时代的怒潮会不会把他粉身碎骨吧,只要你好,他就好,只要你爱着他,他就享受你爱着他的那一天,其余的事都不是事了,直到正义审判的那一天的降临。
于是到了现在,你如何使用你父亲的不义之财,那都不值一提,因为他只是看着你高兴就好,因为他知道你是用了什么代价才换取了他还能和你相处一天是一天的这个结果。你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你的选择,他老怀欣慰。所以钱算个什么东西,哪怕去沿街乞讨,他也愿意,只要可以缓解你的痛苦,他什么都可以给,
所以他默许了你这几年散尽家财救助贫苦大众的行为,但他不是为了在给自己赎罪,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在战败之后还可能谋得一线生机,都不是,因为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别的可能,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只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不受追究也好,是为了你还能回归你的党组织也好,是为了你能用这种方式缓解痛苦也好,都好,只要你好,他就好。
于是我想,如果我是你,我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确实是共产党员,但确实也身为他的儿子,我能做什么选择?信仰和恩情,正义和人性,到底哪个占了上风?恐怕我也不能选择,那就任由本能指挥我会去做出什么行为吧,因为这本身就是个死局,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我无法选择!”
“哇……”殷绣娘终于爆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嚎哭,不过却在嚎哭出声的同时却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是哭声依旧是无法不被人听见的。
这哭声是殷绣娘压抑了四年的痛苦,在一朝之间的彻底宣泄!是殷绣娘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无人可以理清的这一团乱麻般的心绪,被彻底斩断之后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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