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因为你近期的表现而变得更加温柔,她不再让你帮忙眷写书信,而是时不时叫你到身前聊天。
“院子里的紫苑花开了吗?”夫人问。
“开啦,挺漂亮。”你回答。
“利本的女儿生孩子了吗?”
“生啦,是个大胖小子。”
“岩胜长高了吗?”
“长啦,快高过我腰了。”
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诸如此类无营养的废话。
其实对病人而言,思考也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夫人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多无聊的疑问,她只是太寂寞,所以在有人的时候停不下嘴。
仿佛她一旦安静下来,这个宽阔的房间就会变得清冷而可怖了。
你知道这种想要倾诉、但却无人可说,最后只好自言自语的心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所以近乎纵容地配合她,有问必答。
“今天有去找缘一吗?”夫人问。
“找啦……诶?”
你抬起头。
夫人温和地重复:“今天去找缘一了吗?”
“……夫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问。
“没什么。”她说,“只是感觉你们最近很少一起出现,所以问一下。你们吵架了?”
“不,没有。”你干巴巴道,“就是,就是……”
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因为您的儿子天赋异禀随随便便打败你好几次,所以导致你这阵子不太好意思见他?虽然确实是这么回事,但要是真的说出来,就显得你太小气了。
夫人忽地叹了口气。
“缘一是个好孩子。”她握住你的手,把这句堪称她口头禅的话对着你又说了一遍,这个年轻的女人有一双非常漂亮的长睫,垂目的时候,侧脸的线条柔软得像是北冰洋的裸海蝶。
“阿系,”你听见她呼唤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教他识字,这个宅子里除了我,你是对缘一最好的人……”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夫人一开口,就是托孤的架势。
“阿系,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似是很难为情,但还是十分哀伤地向你托求道:“如果我某天故去了,你能不能帮我照看缘一,直到他离家?”
你:“……什么?”
你懵了,你们的话题怎么突然就变成缘一的监护权变动了?
而夫人还在继续向你倾诉自己的烦恼。
拥有两个同时出生的孩子,是她这一生最幸福的事,也是她所有惆怅和忧虑的源头,夫人深陷病痛多年,左半身因此行动不便,只有缘一发现了这件事,你平日所见到的“幼子成天抱着母亲的腰黏腻撒娇”,其实全是他在支撑母亲的身体以减少痛苦,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衣食无忧,夫人便总想为没有着落的次子谋划生计。
“这年头,什么人不看碟下菜呢?”她说,“若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爱他的人了。以后他饿了,会有人送饭么?他冷了,会有人添被么?夫君那么讨厌他,会提前把他送走么?阿系,我每天想着这些,我睡不安稳,合不上眼。”
“帮我照看照看他吧,阿系,哪怕只是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好,缘一也是我的儿子啊。”
“别说丧气话啊,夫人。”你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您不会有事的”这种本人都不相信的傻逼屁话,“您……”
您别想太多,太伤神。
可你望着泫然欲泣的夫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您让我想想。”
这话一说出来,你就后悔了。
许诺了的事一定要做到——这是你成年那刻给自己定下的规定。你的家族盛产各类恶名昭彰的魔鬼,你和那些名义上的亲人完全不对付,以至于从小发誓要和那些反复无常的妖艳贱|货不一样,既然你已经说了会考虑,那你就一定要在某个期限内给夫人确切的回答。
你的誓言是绝对的。
夫人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不强求你即刻答应,她道:“你要是什么时候愿意了,记得告诉我。”
“好哦。”你说,觉得这事还能再拖几天。
当个浑水摸鱼的老师折腾别人业绩是一回事,接受夫人托孤帮忙养小孩又是另一回事,当老师总比当妈爽,前者你可以玩够了随时放弃撒手不管,后者得管吃管住管睡管学操心这那,你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自己,哪有闲工夫管别人死活。
改天找个理由婉拒了这件事吧。你想。
晚饭后你寻了个空档,趁着天色尚未全然变黑之前赶回住房,打算换一套轻薄点的衣服好方便晚上守夜。
你懒散地走在庭院的小道上。
距离上次和缘一见面已经过去了好些天,那个孩子有按时练字么?还是说正趁你不在天天和偷跑过来的哥哥玩闹?缘一毕竟还是个孩子,没人看管的话,指不定浪到哪里去了吧。
你漫无边际地地想,远远看见一碟物什摆在你的房间门口。
嗯?什么玩意?
你奇怪地走上前,发现那是一碟樱饼,装着樱饼的小瓷盘下垫着一摞质量不好的草纸,你捡起来看了看,督见纸上写满了歪歪斜斜的汉字。
你:“……草。”
这他妈不是缘一那小混蛋的狗爬字吗?
你惊了,一张张翻看草纸,在最后一页纸上看见五个大大的片假名。
かみがない。
(没纸了)
你:“……”
……这小文盲,语法都用错了。
你一时说不出话,抓着纸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气笑了。
你真蠢,你想,为什么要和一个孩子置气呢?缘一那家伙字都认不出几个,心里哪有那么多你所以为的沟沟道道。
你拿起一块樱饼,塞进嘴里尝了尝。
好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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