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天子这句话,这日下朝时,摄政王留在紫宸殿中。

在听到小皇帝的命令时,楚慎行心头已有预料。

一来,昨夜有人快马赶到城外。待到城门开启,立刻进城这对摄政王而言,算不得秘密。

二来,这一年来,小皇帝对他避之不及。若非真是“要事”,怎么可能让他留下?

楚慎行想到这里,微微冷笑。

他每日看着小皇帝对自己做戏,转眼一整年都要过完,可秦子游依然不曾流露半分对他的不满。

没有借题发挥,没有指桑骂槐。

楚慎行自忖耐心。

他倒要等等,小皇帝还要忍耐多长时候,才算和自己翻脸。

因早有预计,此刻打开宁王献来的沉香木盒,看到其中用草木灰包裹起来的柳星汝首级时,这无论是天子还是摄政王,都觉意外。

天子还额外体贴,对摄政王说,要如何处置这颗头颅,皆如摄政王之意。

说到底,柳星汝曾经是摄政王的部下。

对此,楚慎行可有可无地应了。

他再看小皇帝。沉香木盒阖上,暂时被宫人端下。两边对视,小皇帝目光闪烁。

楚慎行慢慢觉得无趣,要说一句“告退”。

但在他说出口前,小皇帝眼尖,看出方才进入屋中的宫人似有不同。

秦子游叫住对方,说:“善喜,你肩头是什么?”

那小太监一愣,侧头去看。

这一看,才既惊又喜,对小皇帝说:“回禀陛下,像是落雪了!”

未至年节,落了第一场雪。

小皇帝眸色微动。

他带着一点怅然,想,转天,就又要封玺,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先生面对面讲话,面对面用膳。

他无比思念先生。可每日的念想,不过是上朝时悄然看去一眼。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开口了。

他说:“既落了雪,想必外间寒凉。”

楚慎行听着,不动声色。

他听小皇帝吩咐,要人去摄政王府上,为摄政王取一件大氅。

楚慎行只说“不用如此麻烦”。

小皇帝看他,眼睛眨动一下,笑着说:“自是用的。”

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皇帝是多么紧张。

但秦子游鼓起勇气。

他只是想和先生用一顿膳啊!

在从前,小皇帝不会知道,这是一件那么难得的事情。

可现在,摄政王这般不愿

这让秦子游觉得难过。

他甚至想,如果摄政王再婉拒一句,自己就松口。

可楚慎行只道:“陛下这么说,臣便却之不恭了。”

秦子游听着,更难过,面上却不显。

他想:先生这么讲,是不是觉得不能拒绝?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最终还是按照自己此前的心思,笑道:“去回一路,总要耗些时候。既如此,摄政王不若留在宫中,用过午膳。”

楚慎行听了,面色不动,仍是应下。

他愈这般态度,秦子游愈难以承受。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到后面,自己也觉得无趣。

这仿佛不只是折磨先生,也是折磨自己。

秦子游叹一口气,心想:还是放下吧。

只是“放下”,又谈何容易呢。

小皇帝神思不属地吃过这顿饭,恰逢去摄政王府取大氅的人赶回。

秦子游看着披上大氅的摄政王,心中波澜起伏。

他安慰自己:至少直到今日,先生身边,都再无旁人。

先生不是他的,却也不是别人的。

再没了留下摄政王的借口,小皇帝只得眼睁睁看着摄政王离去。

秦子游怅然片刻,摆驾回福宁殿。

归去之后,却见殿前跪了一地的人。

秦子游诧异。

他下了步辇,问在场唯一立着的大太监:“这是做什么?”

大太监一惊,当即跪在地上,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今日天气不错,他便想着,可以收拾收拾库房里的东西。恰到年节,无论是往下赏赐,还是收臣子贺表,总要有一个章程。可在这过程中,有人报上来,说陛下爱若至宝的那盏桃花灯竟像是被人弄破了!

秦子游当下所见一幕,就是大太监要审出弄破桃花灯的究竟是谁。

说到最后,大太监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小皇帝下步辇时问得那一句话,称得上和善。

可当下,数九寒天,小皇帝的语气冷过外间天气。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淡淡说:“那便审吧。”

大太监忙不迭地应道:“嗻!”

小皇帝心情不快到了极点。

他原先就因先生的种种避让态度而难过,回到福宁殿,又听了这么一句。

秦子游往殿中走去。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大太监屏息静气,看着天子的背影。

秦子游未回头,问:“朕的灯,如今在何处?”

大太监说:“回禀陛下,奴才这就给陛下送去。”

说过之后,等了三下,不见天子回应。

大太监愈发忐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人说,陛下已经进福宁殿了。

大太监这才发现,自己何止是“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整个后背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啊。

秦子游回到屋中。

他在窗边案处坐下。不多时,大太监再进来,手上端着金盘,盘中却是一盏再寻常不过的桃花灯。

过了一年,原先泡了水、褪了色的花瓣更显陈旧。就连还算完好的花瓣,也褪了色。

大太监屏住呼吸,把桃花灯破损之处给天子看。

的确是一个豁口。像是有人见了这灯,不知其对天子而言几多珍重,信手将灯抓住,要往外丢去。

秦子游的手指在花灯的破口慢慢摩挲,脑海之中,一时是上元灯会时的先生,一时又是今日披着大氅、往雪中去的先生。

他听着旁边大太监的呼吸声,一时意兴阑珊,说:“你且下去吧。”

大太监离开了,屋中只剩天子一人。

秦子游看着身前桃花灯,心头像是慢慢变空。

他忍不住想:我方才才有了决心,要放下对先生这段思慕,就出了这等事。

想来,是上天都觉得他这段感情可怜可叹,一样要他放下?

想到这里,小皇帝唇角慢慢多了一点苦笑。

他叹一声,想:倘若真有这么容易,该有多好。

心思多时,不曾留意外间动静。

知道有人敲动门扉,秦子游原先稍静的心思直接炸开,怒道:“谁?!”

摄政王的声音淡淡穿来:“陛下,是我。”

秦子游瞳孔一缩。

他头晕目眩,想:是啊,还能是谁?!

哪个宫人不是规规矩矩先报一声“陛下”,等他应了,方才进屋?

只有先生,唯有先生

可先生这是来做什么?

秦子游头脑一乱,带着一点隐秘的窃喜。

他环视周遭,取了绸子,将桃花灯盖上,这才应道:“先生请进。”

楚慎行推门而入。

他见小皇帝显然是从窗边来。再一看窗边,隐约是一样被遮掩的事物。

看大竟是有些眼熟。

因这年来福宁殿的次数着实不多,楚慎行很快想到:自己来报柳星汝出逃当日,小皇帝身边,一样摆着这样东西。

楚慎行暗暗思忖,恰听小皇帝问:“先生怎么又折回来了?”

楚慎行看他,说:“我听巡逻的侍卫讲,福宁殿中仿佛出了事。”

秦子游一顿,略有恼怒:“好多舌的侍卫!”

楚慎行说:“来了之后,外间果然跪了许多人。”

秦子游语塞,含混说:“是有人弄坏了东西。”

他这样态度,不计较侍卫事事都与摄政王说。摄政王问起,还要为摄政王解释过。

只是这“解释”,又显得遮遮掩掩。和窗边摆着的物件一样,显然是怀着什么隐秘,不欲让自己瞧见。

楚慎行心下权衡,缓缓说:“此前用膳,陛下仿佛心情不佳。”

这也是楚慎行在听闻侍卫所言之后,决定折回的缘由所在。

今日发生之事,在楚慎行想来,只有柳星汝的头颅被送回京中。

事关晋王一脉,楚慎行不能不顾。

他这么试探,小皇帝却似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并无!”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

有问题。

今日的小皇帝,已经不似从前那样好懂。

但楚慎行若要知晓一个答案,总是办法颇多。

他冷不丁问:“莫非,是与窗边那样东西有关?”

秦子游的眼睛微微睁大。

楚慎行诧异:竟然中了。

可无论这日,还是此前他来福宁殿那日,都不算什么特殊时候。

先帝、先皇后的生辰忌日皆相距甚远,而细细想来,那日自己前来,小皇帝就要先把那样东西遮住

楚慎行福至心灵,再问:“那样东西,与我有关?”

小皇帝摇摇欲坠。

楚慎行眸色微沉,大步往前走去。

他听小皇帝急急唤:“先生,勿要”

楚慎行已经拉住盖着那样东西的绸子,要将其掀开。

可这时候,他又听到什么动静。

楚慎行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的天子。

他一时失语,问:“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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