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长春今日散值后,就领人去置办中秋节宴所需的物什,在九回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来至望月楼下,正要上来与掌柜预订雅间,不期被项歌碰见了,父子俩就在楼下相遇。

经过近来的事,父子俩的隔阂矛盾已经消除许多,项歌也如寻常孩子一样对他父亲恭敬起来,下去就见礼道:“父亲,这是在忙何事?”

项长春原先一直拧眉不展,见到他便有了三分笑意,“一年一度的中秋雅集,今年由为父承办,这不就紧忙张罗着吗?”

项歌觉得奇怪,他知道项长春的是长安文官们每年中秋举办的诗社雅集,是庆节作诗以尽雅兴,其实就是官员之间互相攀比饮酒作乐附庸风雅的一次集会,很多文人墨客为了求功名通门路,不惜花重金贿赂也要弄到这次雅集的入贴,去了呢也不可能顾上作诗习文,只知道在官员贵人面前溜须拍马,能主办一次这种雅集,更是身份崇高学识深厚的标志,大多是世家名门的高官才有机会承办,项歌虽知而向来不屑,项长春往年挤破头去凑热闹才能得到入贴,出身微寒不通文采的他去了也大多是出丑惹祸,被那些高官耻笑多次,而今年他竟然能够承办?怎么会轮到他呢?凑热闹也就罢了,承办雅集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干嘛要给自己找这种罪受?

项歌想想,觉得他是想借此次雅集露脸风光一回,才不辞劳苦争取到这次机会,也不想败他的兴给他泼凉水,于是笑道:“这是好事啊,多露脸啊,父亲也别怕辛苦了,反正平日享乐惯了不怎么操心,这回就当活动活动,做点儿有用的事儿吧。”

听他此言,项长春却只觉心中苦涩,想自己做了二十多年的官,在自己儿子眼里都是只图享乐一事无成,正经官位在身,禄禄混过,如今办一个供人取乐的雅集都算做正事了?

他与父亲吵闹久了,话总是夹枪带棒的,今日想些好话也不得道,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刻薄了,心中自悔,等着项长春与自己争吵,然而项长春却缄默不言。

项歌连忙道:“父亲,我是真为你高兴,这次雅集可能给我们项家争脸面了。”

项长春看着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这有什么的?不过是一阵风光,真正为项家争光的,是你。”

项歌心下大动,感慨不能言,“父亲……”

项长春不再什么,带着家仆继续前去,项歌出声叫住了他:“父亲!”

项长春回头,长安街头,望月楼下,灯火曜曜,未过半百的他原来也早有白发。

项歌道:“父亲给我留一张入贴吧,今年,我也要去凑凑热闹。”

他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当日罗云门有什么任务要派给他,他也要向长老告假。

项长春微笑着点点头,走了。

父子俩一个进楼找掌柜,一个随后上楼回到秦凤歌身边。

他上来时,秦凤歌仍在窗边,垂首思索着什么,见他来了,笑问:“那才那就是令尊?”

项歌回道:“是的,他为承办中秋雅集出来采办东西。”

“之前老听你抱怨令尊种种,今日见你与他倒也是父慈子孝甚是和睦啊。”她玩笑道。

秦凤歌自有猜测,项家父子的关系转变定有缘由,也听过项长春见苏景宁而后推行政令的事,揣测项长春已被苏景宁掌控,听她指使以完成她肃清吏治的任务。

项歌坐下饮茶,体贴地为她也续上一杯,“是啊,父亲他改了许多,虽然还是一门心思想升官发财吧,总比以前的德行好多了,想来,我也有错,从记恨他让我进罗云门,进了罗云门又更看不惯他的做派,时时以他为耻,对他从无尊敬,这岂是做儿子的道理?我母亲去得早,他为了掩护我细作的身份,这么多年都不续娶,一直怪孤独的,难免纵情声色……”他打开心扉,倾诉起来,笑笑:“等我以后成家了,定要好好孝顺他……”

他陷在渴望弥补的忏悔中,一时放任本心,却忘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细作,他此生都不可能有真正的家室。

秦凤歌自然清楚,看着他此般模样,心中为他惋叹,倒也期望他能如愿。

完成家,他抬起头来,望向秦凤歌,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秦凤歌与他目光相遇,两相对视,立即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心慌了,想转移话题,就脱口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童成文的述职文书,是令尊抄给罗云门的?”

项歌没有否认。

秦凤歌将此事告知了南帝,但没有提到项歌及他罗云门细作的身份,只是在执行任务时探知,吏部郎中项长春已经向罗云门投诚,帮助罗云门调查吏部官员。

南帝大怒,恨罗云门私通朝中臣子。作为帝王,他是不会容忍不是一心效忠皇权的臣子的。她却劝他勿怒,让他慎重隐忍,道项长春并不足为念。

顾长安潜进客栈,查看了童成文的行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白白在客栈床底藏了一夜,第二日又继续跟踪四处送礼的童成文。

直到晚间,童成文又带着礼盒去崔言之府上拜见,又是吃了闭门羹,只能落寞而回。崔言之住在城东,而他的客栈在城西,往返需一个时辰,方离开崔府,走到街上,已是疲惫不堪,恰有人问他是否要坐车,他就用十文钱搭了一驾马车。

马车上路,顾长安就无法离近了,只能从别的路赶回客栈等他。

而马车里,原来却不止他一人。

“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吗?还敢捧着礼盒到处送?敢情本官事先送信到庆阳让你们低调心,都白费了?你们这些蠢货,本官迟早被你们连累死!”

他一上车,见到车里的人不胜欣喜,却被那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他毫不畏惧自愧,拱手一礼,反而笑道,“尚书大人莫急呀,大人好心提醒,人怎会忘却?只是,若人真那样做了,岂不让罗云门确实了大人与庆阳互通消息?外任官员回长安一向是要四处走动走动的,如果人不走动,不就会让他们怀疑朝中有人通报庆阳了吗?人若不处处送礼,怎么被大人们拒绝?罗云门怎么看出各位大人清正无私?昨日人若不那般追赶大人,大人又怎能将人赶走,与人划清界限?人就是故意如此招摇的,是在成就各位大饶清名啊,大人要理解饶苦心啊。”

崔言之豁然开朗,用手指指他,抚须而笑:“原来如此,你呀你呀,本官就知道你不会鲁莽行事,果然有些见识。”

“多谢大人夸奖。”他又叩谢,“请大人放心,人行事有分寸,庆阳诸事遂顺,罗云门派去的细作我们已有提防,大人自可在长安城中高枕无忧,人们必不会连累大人,每年的孝敬也不会少大人们的。”

崔言之心安下来,随手拿起一个礼盒打开来看,“如此就好,庆阳确实是个好地方啊,别人指望不上,还是你多尽心吧,你也是个人才,没有在朝为官可惜了。”

“人福薄,生为人奔走的命,哪有别的指望。只要能侍奉好各位大人,保却此身,就不求其他了。”他恭谦回道。

崔言之把玩着盒中的珠宝,车内暗色下都能看出他眼里放的光,“诶,什么福薄不福薄的?难道我们就是好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官这样弄银子是为什么?劳累半,有几分入了自己的腰包?一年到头,自己落不下什么好处,还处处背骂名……”

他领会于心,道:“大人辛苦了,庆阳今年收成尚好,我这次回去,就让他们在常例的那一份上,多为大人备一份,以慰大人常年劳苦。”

马车行驶太快,顾长安没法跟上,在半路上,找了个隐蔽的暗处,崔言之就下车了,回到客栈之时,车内只他一人,顾长安再跟踪马车去向也一无所获,白奔走一场。

童成文回房收拾洗漱,并无别话,次日,店二为他送来一个信封,打开来看,原来是项长春送来的,只是一张邀请他参加中秋雅集的入贴。

项长春办雅集,会主动给他脸面的人也不多,他今年只能自发请帖邀人参加,连在长安的一干外地官都照菇了,才不致当人少难看。

童成文见是吏部郎中的邀帖,又探知了中秋雅集的情况,心中就有数了,这对他来的确是个可以光明正大接触各位大人暗中行贿的好机会。他忙去兑了许多银票,准备当日暗之孝敬在场的大人们。

几日监察无功,顾长安垂头丧气地回罗云门复命,一通抱怨,清源长老只让他继续监视观察。朝廷批文还没下来,童成文还得在长安等消息,近日必不会离开长安。

中秋将近,项歌提前去向清源长老告假,清源长老没有准,但是允许他参加中秋雅集,并让他一定要到场,因为童成文也会在场。

项歌满腹狐疑,郁郁不乐地走出鉴阁,路过端思堂时,见莫离独立廊下徘徊,两个冤家见面也没什么话,他看了她一眼,就准备无声走开,莫离却叫住了他。

“殿下在里面?”他驻步问道。

莫离点点头,往后看了一眼,暗示他走开话,两冉稍微偏僻点的地方。他以为是苏景宁想知道事情的进度,又恐自己几日无功被掌门责怪,正要辩解,莫离却与他道:“玄武,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上次在金殿中,已经有券劾殿下暗通朝臣了,这你也知道,他们的就是令尊项大人……”

项歌忙道:“并不是我父亲有意泄露的啊,殿下不会因此怪罪了吧?”

莫离摇头,“不,殿下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项大人虽然明面上与罗云门划清了干系,但在近来的事上愈发与罗云门牵扯得深了,不是吗?恐他会有危险,你还需注意。”

项歌听了,心中一怵,“你是会有人因此不容他?”

莫离没有再多言,只抿唇看着他,目光凝重,最后道:“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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