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风石上的誓言,意在言外。

绝情池水的考验,爱不是罪。

绝情池水结红帐,天地洞房。

水远山长,携手同往。

“小骨,明日随师父回长留山。”

“是,师父。”

师父没有解释,小骨也没有多问。天地缄默,自成庄严万物生长,契合无间。

“小骨和师父回家了!”情不自禁补上一句,拉着师父的衣袖,手舞足蹈,还是当年那个孩子。春暖花开,月满潮升,天地自然。

第一眼就看到师父的绝情殿,在天地中心。

桃林晕染着朝霞的胭脂,吐纳天海清气。桃花精绯色的欢舞浸没在日光,明净极致,几不可见。

大殿绵延,覆盖她记忆无边沧澜玉清寒,在她每一寸足迹中被笑声温暖。

不问别过几时,家园默默珍藏往事和熟悉。一旦归来,就如不曾离开。

露风石上,入眼是她和师父守护的苍生大地。无尽的道路,从此发端,又回到最初。他们的受苦和深爱,也如这崖壁坚实,守得住人间。泪水和欢笑,都化作海里的浪花,天上的云水。

“师父,小骨初来绝情殿,师父就站在这露风石上。这是天地间最高的净土,却如此孤单。众生芸芸,四海苍苍,都要师父来守护。小骨就……心中立下誓言:要永远陪伴师父!”

多少次,在露风石上看到师父,这一身洁白,随时要消逝在天地,随风化雨,滋养万千生灵。人有多大能力,便要负起多大责任。无所谓自由,不存在喜欢……她默默站在师父身后,不是瑶池初见的心动,却是心痛。

这个藏在心中的誓言,小骨终于能说出来了。走了漫长的路,回到师父身旁又和师父走过万水千山,才能这样站在师父身旁。师父还是那个师父,小骨在露风石上,终于走出了一步,离师父的天海更近了,离师父更近了。小骨终于确信,能够谨守这个誓言,跟从师父的道。

“小骨,记得师父和你说过?神祗并没有消亡,你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的道路崎岖,只因心中的善念,在人间注定坎坷。最可贵处,你不改初心,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神祗与天地并存,就在日月之常,是五界立身之基。而绝情殿,会包容你不被人世接纳的一切,这里是你的故乡。”

师父不会说情话,比你说的,还要笨拙。但会尽我全部所能,爱护这个本来的你,珍惜你的一切,给你一个家。

拉着小骨的手。轻盈如鸟雀之翎,欲翱翔高天,盼早日归巢。

除去轻盈,花千骨并未感到异样。天空依旧是天空,大海依旧是大海,高山、平野,河流,屋舍,历历在目,尽如往常。

师父还是师父,屹立天海,白衣广纳长空大地,眼底洗净,日月光华。

这便是飞升之境?真身修成,是师父说的,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天地如常,生灵如常,仅仅是去观照去明悟,收入心怀,博爱天下,慈悲众生,如造化有情,在春日每一滴雨水,每一朵花开。仅仅是,知悉了自身的所在,不怨艾,不回避,接受命运,修持砥砺,大爱如一。

感谢师父!怜我孤苦,带我回山。感我勤勉,收我入门。倾毕生所学相授,尽千年修为相护,孤注一掷赌上天下,也只因相信我的良善,坠落九天不顾,只为换我回头。饱受癫狂之苦,寻得我一缕魂魄,守着我疗伤。带我回家,带我下山,陪我历练,陪我品玩每一处山水,为我筹备每一个节日。厄运,劫难,天下人的厌弃,仙魔、生死的界限,神祗的消亡,无期的考验,都不能将我从师父的身边带走……一时却词穷,只是俯拜在地。天海在师父身后淡远,师父就在世界的中心。

师父走上来,不去看身后,苍天沧海。要扶她起来,却在她触到师父衣袖之时,苍天沧海裂开无数缝隙,流成深红血色,伤痕满天满地。

“这场景可是似曾相识?诛仙柱下那一百零一剑,若真叫你们断了念,就没有我今天了。”

花千骨早被师父护在怀中,眼中是师父一尘不染的白袍,血色天地茫远。

看清那人面貌。并无面貌可言,深黑面罩下,双目鲜红如血。这个声音,自然没有忘,不是任何人声,又包涵一切人意。

“你们师徒,真是天下最有趣的情人!你知道在她仙身修成之时,要带回本山却如何忘了贵山的规矩,三生池水的仪式,也能免去么?”

不知是她,还是将她抱在怀中的师父,颤抖了一下。

“趟得过绝情池水,才算是飞升成仙。不然终是肉体凡胎,她那神祗的魂魄,无从依托。”

“你……你是妖神?”知道这是淙音河谷全身而退的心魔,爱之心魔。这魂魄一说,还是让她想起妖神。

“我可以是妖神,你也可以是。妖神也是心魔。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战胜你。”神秘一笑,如炬的双目,锋芒直刺二人心间。

“你不会得逞。”想起那句对妖神说出的话。妖神没有得逞,爱魔也不会。

“空说无凭。这绝情池水,是你师父守护了千年的仙山法宝。他带着这伤疤和你走遍了六界,却不舍得用在你身上,就说不过去了。你是自己跳下去呢,还是我引过来?”极尽狡黠,怨苦却更甚。“怕了么?”

“不怕。”花千骨想也没有想就应答了。是何处来的勇气?

“小骨,师父和你一起去。”师父郑重一句话,要让海水止息,天地回清。任何危难,师父都是这一句“一起”。

“师父不要……是小骨修成真身该尽的仪式。”师父把她抱得太紧,她埋在师父怀中,想尽力说得庄重些。却依旧在泪水中缠绵。赴死让小骨去就好了,师父一定要安好!

“小骨听话。这也是我的心魔,共对方能战胜。”在她耳畔轻轻吐出的命令,比所有誓言都真。

绝情池水流向深渊。护卫的神兽,依旧悲悯,庄严。

这是小骨的族类,那个保存了人类最初美善和大爱的族类,一定会祝福我们艰难……艰难的爱情。

又向这深渊坠落。他守护绝情岛千年,终免不了这一难。那他修行了千年,可否修得小骨的真身安然?

坠落的瞬息,海天恢复了本然的色彩。天地如常,神兽默然。只有他们坠落。

“不必做徒劳的挣扎,献给情爱的灵魂,身躯要承受整个人世的重量,不能再飞升了。”爱魔的话,竟然变得感人。泣下的泪水,沉重如人世,安实如家园。

师父抱着她,怕是开天辟地的神斧,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她还想再看一眼师父,也许是最后一眼。但她不敢说出来,不想让师父难过。

又是她害了师父……

“师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师父……”爱魔说得没错,爱上师父便是错了,只该死在师父剑下,永断此念!

“小骨,你没有错。情爱生于本心,是造化天然。造化博爱众生,众生互爱。爱不是罪。懂得了么?不许乱想,听到了么?你是相信师父,还是听从心魔?”

他和小骨付出了这么多,他们没有错。如果认这个“错”,岂不正中了爱魔下怀?

不可以,小骨千难万险,修成真身,岂能死在爱魔之手?如何可以是爱!她的爱,是他最大的幸福,惟一的幸福。他的爱,难道不应给她幸福?

上一世,小骨在梦境和真实,死于爱之剑下。是他的过错,是他不敢爱小骨,是他亏欠了小骨的爱。这一世,他一心补偿……如果要死,死的不该是小骨!

但爱魔说得何尝不是……三生池水,是必经考验。若经不起考验,如何谈得上修行?

为何一定要修行?她神祗的宿命,注定此世的苦难,只能在修行中突围。他不曾给过小骨轻松的欢喜,小骨一直在苦心修行。他执教之严,于心何忍!终于修成飞升,难道还不能战胜这个劫难?

不甘心。小骨爱得那样奋不顾身,为他,为天下,从容历练,慷慨牺牲,就不能自全其身?苍天,你一定要待她公义!我的小骨……

他的小骨在怀中轻颤,如绽开的花苞,在他怀中的天地。看到她的脸庞,雨水露水沾湿,娇红如血。

春心归处花成血,相思成灰灰亦燃。

“师父,我懂了,爱不是罪。三生池水,不刑无罪之人。我们不用怕。”小骨已不自罪自责,却能劝慰师父,坚定也如师父给她的教诲。

小骨看着师父,师父看着小骨。眼中再无他物。

只望坠落永远不要到底,就这样看着你,只有你,也是一生,也是永生。

不是没有惧怕,两人都怕。心中暗暗祈求,不约而同:代对方受苦代对方赴死。

铺天盖地、钻心入骨的痛楚。没能将他们分开。

师父死死抱住小骨,小骨死死拥紧师父。

若要这样死去,他们灰同烬,魂相依。

如此痛楚,一定是我们爱得太深。爱得如此深,天地难道不成全?

如果死也不分开,那死亡,就不能将我们分开?

还能感受疼痛,我们还没有死。

“小骨!”

“师父!”

“小骨不后悔,只要师父……师父安好!小骨真的……很爱师父!”痛不欲生,再不说就不能说了。痛依旧渴望生,生为了爱,爱才是生之源泉。

“小骨,师父也很……爱你。还记得心法?”

师父总是师父,师父还记得心法,小骨只记得你了。

但是师父一说,小骨就想起来了。小骨毕竟是师父的徒儿。

痛楚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得更清晰。

心动之悸痛,暗恋之痴苦,误解之焦楚,生离之思念,死别之绝望,爱你的自卑和自责……所有情爱之苦,尽在一水。最苦还是,看你受苦。

爱必是受苦,爱你就是和你一同承担苦楚。这条法则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

爱为所爱无失。如果情为本心,深爱即是遵从。从心从道,三生池水,必然不能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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