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笑侃过后,便是静默。
于沈老板的眼界,去看面前这对自己答应要去撮合的小情侣,实和看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无甚区别。
所以,他开起玩笑来的随意性,本就类似于大人逗孩子时那般,心无恶意、却根本无所谓孩子的感受。
眼前,见两个孩子不但没被逗乐,且同时脸色难看地望过来,沈老板索性两手一摊,慢慢隐去了身形。
生生目睹着沈老板一点点地透明化,至完全消失,李凝思不仅没有显出惊诧,反而是更加确信到此间正在做梦。
她再转向剩下的那位梦魇,脸上重新端出了轻蔑之色,问出口的话,却有些吞吞吐吐:“那个他都已经自己消失了你你呢?”
尤劲没听懂:“我?什么?”
“是不是也该消失了?”
说话间,女孩又一次蒙住自己的双眼,朝着尤劲使用起了“手动无视”。
尤劲仍没明白李凝思这是什么意思,心底却生出阵说不清的苦涩:“你就真的希望我消失?”
他这挂上脸的苦涩之相,在李凝思透过指缝瞄来,似有示弱之感。
梦魇都示弱了,女孩隐藏起来的慌乱随之缓解许多。
再回话时,她的嘴角便勾了一个尤劲印象很深的角度:“当然希望你消失,消失得越彻底越好。”
只要是出现在李凝思的脸上,几乎所有的表情,都能让尤劲着迷。
偏偏,此时女孩嘴角勾起的那抹嘲讽,正勾在了尤劲的厌恶点上。
重见到这种曾于回溯前让自己抓头良久的嘲弄之色,尤劲今夜自迎上李凝思之后的局促感,忽地被一股无名之火蒸发一空。
他一把拽开并压下了女孩自蒙两眼的手,并似笑非笑地将脸凑近过去。
但凡梦中角色,无论是撩人美娘,抑或是瘆人凶怪,通常是再怎么逼真,再怎么贴近,也仅仅只是撩人或者瘆人而已。
梦魇这种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其出场模式,就像某些没料又很张狂的混子那样,吃相难看,却只会虚张声势。
真正会贴上来形成完完全全密切互动的梦魇,少之又少。
比如遭遇持刀歹徒的噩梦,绝大多数人做来,都仅仅是梦见被这歹徒穷追不舍。
也就是像尤劲这种真被人用刀戳过的,才有可能真的在噩梦中被戳到。
李凝思无数噩梦中出现过的,早有小红帽中的大灰狼,近有学校洗手间内的女鬼,形象物种各式各样,瘆人程度参差不齐
但时至今日,哪怕是她尚未学会在梦中自救的当初,也从来没有在哪场噩梦中被梦魇切实牢牢抓在手里过。
此刻,两个手腕被尤劲握扣之处,那真真的胀痛,让李凝思的后背顿时浮起一层细汗。
“还要我彻底消失不好意思,李小姐,今晚并不是我消失的日子”尤劲则维持着似笑非笑的样子,“确切来讲,这反而是我真正开始出现在你生活轨迹中的第一天。”
既然早已深谙梦魇会因自己畏缩而愈加猖狂的道理,李凝思惟有强撑冷然:“莫名其妙。”
这四个字,自让尤劲回以嗤声。
可仅仅两三秒后,他又蓦地两眼一亮。
自今日下午确诊了李凝思的意识状态起,存于尤劲思路中唯一的挽救方案,便是借助沈老板的插手。
挽救方案则既定为:由沈老板的戏法表演来颠覆李凝思的世界观,进而令其相信一些本来难以置信的“未来往事”。
如此方案,属迂回挽救,迂回的圈子还很大。
但是,此刻李凝思口中冒出的“莫名其妙”,忽然就提醒了尤劲:说到莫名其妙,我不是正有一段曾经颇感莫名其妙的经历,不仅是因她而起,且是发生在今天之前么?
既然这段经历远远早于今次回溯到的时间点,那就算是现在的她,不也正是明白得清清楚楚么?
而且,对于面前想去证明的东西,搬出这段经历作为佐证的话虽也未必能够直接说明问题,但比之让沈老板表演大变活人之类的戏法而言,已然有所雷同。
这么一想,单凭本人,便能够令到女孩悚然动容的切入点,尤劲自认找到了:“1997年,中考语文场,搞出过那一次时光倒流的你,对于莫名其妙这个词,应该不像旁人这样滥用吧?”
一听到“中考语文场”,李凝思的瞳孔果然骤地收紧。
就像尤劲被“莫名其妙”几字提醒了一样,在这一刻,李凝思也以为终于找到了自己会做这场噩梦的成因。
当年考场中的那度异变,虽为李凝思和小小两人的无意触发,可到真的回到了开考前,李凝思在震惊之余,难免会有着因此受益后的心想事成之感。
那道卡壳的出师表,她有机会重新去细听一遍邻桌一人的反复叨念
同一张语文考卷做两遍,尤其是作文部分,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斟酌,质量肯定也会有所优化
诚然,于李凝思最终的中考结果来讲,就算没有因这回溯多出来的几分,学业前途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至少在当时,她对那度回溯的理解就是:我希望回到开考前再听一遍邻桌叨念的心愿,经过了某种神奇媒介的作用反应,真的实现了!
尤劲于“第二次”开考前离场的一幕,李凝思当然也看在眼里。
作为心知时间倒退过近两小时的李凝思来讲,亦无法不去怀疑:他是不是也有着已然完成一次考试的意识,才会作出这莫名其妙的离场行为?
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我许下、并实现的心愿,坑到了他?
可是,考场中那么多人,为何只有他一个人被坑到?
纠结疑虑中,有关是否当真坑到了尤劲的问题,于那时的李凝思,只是种隐隐的猜测。
而之后的两年多,一直到1999年,至今天的这场同学会之前,两人又再无交集。
时间,终让李凝思渐渐淡忘掉那一份猜测。
假设猜测成立,假设真的坑到了尤劲因这些假设而生成的歉意,也随着猜测本身被淡忘,而一起淡忘。
以至于,今日下午在中,当尤劲用着一种明显正是“你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的吃相来犯时,李凝思都未曾联想过,对面这份“你欠我”的态度,是否会与两年前的那度异变有关
然在此刻,“梦中”的尤劲忽然提到了这一出。
“语文场”、“时光倒流”这些关键词,则明明白白地揭示出:尤劲,至少是梦中的这个尤劲,已经知道了猫腻所在。
从何得知,怎么就能确定是我的责任,这种种细节,眼前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面前的尤劲,分明是作为苦主,化身梦魇找来了!
从逻辑上,李凝思亦知道:既然这是我做的噩梦,那剧情肯定会是心里越害怕对方知道什么,对方偏偏就知道得越清楚。
而现实中的他,实际未必真的有意识到什么
但就好比梦见故去的至亲,哪怕知道是梦,也会叫人泪水涟涟一般
此时的李凝思,尽管还以为是在做梦,她却无法不因那确实存在过的隐隐愧疚,而对面前的身为梦魇的尤劲露出愧色。
这愧色,同时也让尤劲有了一种正确打开突破口的错觉。
所以,他接下去的质问语气,侵略性更甚:“那次,差不多是从考试快结束的钟点,一下子倒退到了开考前我是真的一直很想问问,当你看到我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时,是猜我肠胃出毛病、还是脑子出毛病?又或者是,怀疑我和你一样,其实经历过了一次时光倒流呢?”
李凝思迎着尤劲的逼视,嘴唇开始哆嗦:“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李凝思接了一半的话,听着是想辩称自己不知道尤劲为何兀自离开
而话说一半,她忽感不妥,慌乱改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话间,李凝思的两手开始用力,拼命想从尤劲的抓握中挣脱出来。
并不想弄疼女孩的尤劲,只能松劲放手。
抽回的双手,立刻被李凝思紧紧地捂上了自己的两耳。
她就这么捂紧耳朵,闭死眼睛,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开始重复轻念:“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这副想要逃避全世界的样子,尤劲当然要冷笑:“你不知道,哼”
但听李凝思身后,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叹息:“别哼哼了。”
显然,沈老板那处于隐形状态的魂体,此刻就站在李凝思的正背后。
他口气半是无奈,半是鄙夷地问尤劲道:“你觉得,这样纠结下去会有进展么?”
正觉处于趁胜追击之势的尤劲,则回以“你捣什么乱”的不满腔调:“那请问,除了那个生米煮成熟饭的路数以外,沈老板还有何高见?”
沈老板被问得一愣,转而问出句:“你不会是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从我撤了镇慑之后,你家小,一直都是当自己在做梦吧?”
听到这说法,尤劲当时瞪大了两眼,“什么?!她这是不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怎么看出来”沈老板又叹一声,“但凡是从睡梦中、睡床上被我镇住的人,等我撤去手段时,十有八九都是像她一样,一副只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的不知所谓状。”
诚如沈老板所言,这场面,他见多了。
但是,并无此方面经验的尤劲,着实从一开始就没往这一点上想。
李凝思那些蒙眼睛捂耳朵的拙劣反应,的确有让尤劲看得颇感违和。
可他又想到,此时面对的,实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完完全全年仅十七岁的李凝思
也许,现在的她,就该是这副样子?
这会一听沈老板揭晓答案,尤劲稍作疑惑,便立即采信。
毕竟,就算是年仅十七岁的李凝思,也大概只有在自以为做梦之时,才会如此失态。
“搞了半天,她这你怎么不早说?”
面对尤劲的责怪,沈老板只能翻继续叹气:“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蠢,号称好了很多很多年的小姑娘,表现得这么反常,你都看不出问题”
其实,真不能怪尤劲眼拙。
他相好多年的,一开始就是从2018年逆流回来的李凝思。
这一点,尤劲无心解释,他只能傻看着李凝思,傻看着女孩仍在摇头轻念“我不知道”
但见其捂着耳朵的双手,忽然很是挣扎地缓缓往外分开。
僵硬而吃力的动作轨迹,则明确显示到:李凝思并不是自己放弃捂住耳朵的动作,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慢慢掰开双手。
无形的力量从何而来,不必去猜。
接着,确实正捏着李凝思双腕的沈老板,就显出了身形:“小姑娘,我也再提醒你一遍,什么蒙眼睛捂耳朵的,都没用,你这不是在做梦。”
这下,且没耗到尤劲这个二号梦魇消失,更吓人的头号梦魇又重新出现了
李凝思一直全力掩饰于心的恐惧,已然到了决堤外泄的边缘。
至于沈老板的提醒内容,这一刻的李凝思根本无心去听,哪怕掩耳的手被摘开,她还是紧闭两眼不停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它事,你知不知道,我管不着”越发不耐烦的沈老板,说话瓮声瓮气,“反正,我今晚来,只为让你知道一点”
话至此,沈老板对着李凝思的后心窝随手一推,且有几分恶狠狠地话接前言道:“你只须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就是你的归宿!”
沈老板的随手一推,自不是李凝思能够抵御得了。
女孩背部一受力时两脚便离了地,整个人系绷直着往前飞扑出去,不可抗拒地撞向了她的“归宿”。
尤劲见到女孩迎头扑来,倒是在条件反射下张开了他的怀抱。
怎奈冲击力太大,大到超出了尤劲的承受力,使他这座“归宿”直接就被冲塌在地。
从侧面看,李凝思这被迫一扑,活像猎豹扑食一样,动作极为干净利落地将尤劲一下子迎面扑倒。
这段教课书式的捕猎成功镜头,历时不过一秒多钟。
待一脸错愕的李凝思回过神,看到的,当然是被她压躺在地、同样一脸错愕的尤劲。
下一秒,这个男人的两个鼻孔,便同时开始窜血。
李凝思还没来得及对此露出骇然之色,又觉自己的额头好一阵生疼
方才,两人身体的第一个接触点,正是额头撞鼻子。
李凝思都觉额头撞得好疼了,以软击硬的尤劲,又怎会不冒鼻血。
但见李凝思在吃痛表情中,忽然眨了两下眼
接着,她看看尤劲,且试探着伸手想去触碰尤劲人中处的血迹快沾到时,她又触电似地缩回了手。
这只手的指尖,终究触向了她那仍在生疼的额头。
仅轻触了一下撞伤处,李凝思即露出了尤甚先前的吃痛之色。
两三秒后,她这吃痛表情中,蓦地夹杂起了深深的惊恐。
都顾不得先从尤劲身上下来,她仅仅是将自己扑在尤劲身上的状态,暂且调整为了骑在尤劲身上。
脸上维持着又痛又惊的表情,她转脸看了下四周
顾盼到沈老板时,只见沈老板满脸欣慰地朝她轻笑道:“别看我,你们两个,现在不是应该有着说不完的话么”
话中的鼓励意味,就好像父亲在将女儿推向一个自己极其看好的年轻人一样。
李凝思并不觉得自己想和尤劲多说什么,当她再回瞥向仍被压在身下的尤劲时,脸色已变得一片惨然。
接着出口的话,语气几乎都有些绝望了:“现在这真的不是做梦吧”
由沈老板的一推,李凝思被迫与尤劲有了一番激烈而密实的身体接触。
期间,她大脑所接收到的一系列真切体感、尤其是痛感,终于明明白白地揭示出“不是做梦”的结论。
不久前,能够冷静处之,是因李凝思的噩梦经历够丰富。
但凡发现自己毫无来由地出现在一个瘆人的场景,她都能很快反应到此为梦境。
也正因噩梦做得够多,经验终会告诉她:再怎么可怕的噩梦,也从来不会附带眼前这般如此真切的体感。
尤劲望着骑在上方面如死灰的李凝思,回话同有几分惨然:“现今的你我,如果真的做梦,大概也只有我会梦到你”
这句苦叹,李凝思就像完全没听到一样。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地抬起手,又在自己额头痛处轻戳了一下
尤劲则看到,女孩五官毫无疑问地因痛感而轻轻一抽
而后,她忽然再次紧闭双眼,正在用力捏起的两个小拳头,还在缓缓往上举
且随着肩膀的渐渐上提,她的整个胸腔,都开始慢慢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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