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兰亭在浪涛与黑风之中御着大鱼穿行,一时懒得回他。她此时一身狼狈,发髻尽散,眼中的金茫未退,左肩上的一个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血水顺着她的肩头滴到了巨鲲背上,上古凶兽受此血气感召,一时戾气大甚,其迅猛突袭之势连越兰亭都险些遏制不住。

“你可知我为何又偏生选择在这个地方与你一战?”

彼时季蘅已觉察不出伤口崩裂的痛感。他自受长明灯一击后魂火撕裂,痛感在他的身体上便已然较平日微弱。若非越兰亭方才一击得逞,他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与痛感无缘。

痛与血都是他的荣光与他蚍蜉撼树的证据,若非有这一点淋漓之感,他也已经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生机盎然。

奔涌的暗流都朝一个方向卷去。越兰亭本以为此乃伏魔阵横空出世之顾,但暗流的漩涡越卷越大。

待上古巨鲲都撑不住地被那漩涡往里卷的时候,三道雷光如天罚一般落了下来。季蘅端立云端,居高临下,一如君临。

“昔年九重天湮灭之后,六界各存了神界一星半点的古迹。这一方星垂野荒原便正是神界王城外的荒野旧址,而九殿下你脚下的这一片”

季蘅哈哈大笑,朗声道:“这片土地便是昔年白骨暴野,罪恶累累的斗兽之地啊!你王室每年到此观看奴隶与凶兽搏斗之时,可曾想见有今日这一遭!”

越兰亭心下一沉。

昔年每逢祭天大典之前都有王室与王城众神同乐的庆典,那是王室在众神跟前彰显亲和的时刻,也是沉闷时光里为数不多的令人战栗的时刻。

猛兽在四方合围的斗兽场里狂奔,奴隶在其中仓皇逃窜。人群激昂,锣鼓震天,血流淤积在石墙边的沟壑之中干涸,剥落,而后又被涂上了新的。

越兰亭素来不喜此种玩乐,温冶对此深恶痛绝。他曾因此而开罪天帝被罚闭门数月,而后还是越兰亭求情将他从那暗无天日的祭司神庙里救了出来。

凡此种种,太过久远,她已然记不清了。

但她记得斗兽场中的断肢与血,血溅在高高的石墙上时众神的欢呼声。

“若我们不与众神同乐,则众神不司魂魄牵引之职,则九重天秩序不存,你的一腔鸿愿也没有了安放之处。你所谋之事,自然也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你可明白?”

九重天神庙里灯火长明,温冶跪在神像前低下头,越兰亭跪在他的身侧,心头惴惴。她确实无甚经世致用之鸿愿,她也不明白温冶的坚持是为了何事。

直到她流落了轮回境里当了数个回合的蝼蚁,直至她结实了许多心怀仁念的人,她的眼中才略微地沾上了些许慈悲。

暗流中奔涌呼啸的波涛却并未再留有慈悲。

却见那小山一样高耸的大鱼被生生卷入了漩涡的正中,伏魔阵昂然挺立的冰柱上裂开了凿痕,这是蛰伏在暗流之中的未眠的亡魂的悲戚之声,他们的悲戚声中自有一股毁天灭地的源力。

忽地,两条双人环抱的巨型铁锁从水下横生而起!

巨鲲精魄被此铁索牢牢拴在了伏魔阵阵眼之处,越兰亭大惊失色,捏诀欲逃却为时已晚。

又数条铁索从水流之中探了出来。越兰亭腾空而起,沧海横飞,抽刀断水,天地变色。

然而沾了亡魂悲戚的铁索仿佛索命之咒一般紧追不放,不等她将两道铁索拦腰截断,已有蛇一样的铁索缠上了她的腿。

“此处亡灵悲戚,万鬼同哭,你九重天王族的血液便是他们最好的养料!”

季蘅话音未落,果然便有一半腐的干尸顺着铁索往上爬。

昔年九重天湮灭得十分彻底,是以这干尸也不过一缕残影,但当越来越多的干尸顺着四条铁索往上爬,层层堆叠,一如万蛇朝宗的时候,越兰亭觉出了怕。

这是她的先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她承了这罪孽的血,自然也罪同众神,洗刷不去。

残破的尸身一具又一具如飞蛾扑火一般往上爬,倘若有人入了水,便有更多的残影踩着前人的尸骨向上攀登。

越兰亭被四条铁索牢牢锁在伏魔阵的阵眼之处,她上下悬空,双手被缚,连沧海也已掉入了滔天的巨浪之中。

“本座若是被这万鬼撕碎了身躯,你的长生永寿之法又要找谁去拿?”

越兰亭满脸血污,一身狼狈,一双眼睛死死睁着,莹亮一如晨星。季蘅哂笑一声,浮到她的跟前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神色热切而轻蔑,他的眼中恨意滔天。季蘅为越兰亭撑了个结界,那尸身的残魂刚一触结界便被烧成了一团灰。

“这我还当真没有办法,”季蘅冷笑道:“倘若他们的恨意太强,即便是我也拦不住。”

“你当本座畏死?”

“自然不是,”季蘅轻轻握着她洁白的脖子,缓声温言道:“你若是死了还有小寒山上的那位上神,他若是死了还有凤家那位山火燎原之人。实在不行,还有鬼蜮,长青山。我所谋之事已谋划了将近八百年,九殿下到底因何觉得我非你不可?”

越兰亭愣了愣。

越来越多的浮尸不要命一般地爬了上来,尸身残影在她脚边一尺开外的地方嗫喏不敢前。每当有勇者挟持着前人挤上前去,她脚边的结界便将那些不要命的残魂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一点残灰被暴雨狂风卷入了水里,一如他们在九重天时一般微贱而不可闻。

越兰亭落了泪。

并非因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惶恐,也并非因着五脏六腑之中撕扯的剧痛。她看着暗流之中前赴后继的残躯,每一具身体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血流凝结在斗兽城的墙根上由鲜润至干涸,累累白骨被掩埋在青石板下。

石板上是众神烨然之姿与故国的荣光,石板下是尸横遍野,万鬼同哭。

越兰亭怔然抬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她的挚爱。他的皮囊早不似昔年无暇洁净,他的手上沾了血。鲜润的血迹将他的衣衫濡湿了一片,由小腹至胸口,而她的血正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淌。

身下是绝谷的风声与奔流的水,大雨与云层远远地漂浮在世界的另一端。

“即便如此,你也只是想活下来,不是么?”越兰亭柔声道:“无论在神界或是在四方石里,你也不想同那些人一样你只想活下来。对不对?”

季蘅愣了愣。

也便是这一愣之机,越兰亭双目微垂,默念了一道咒。

四野浪涛凝结成了冰,镂刻着铭文的参天巨柱坍下了一根。冰川落水,铁链应声裂动,水中的巨鲲不要命地挣扎。

越兰亭的眼中金茫一闪而过,翻涌的云层仿佛被一股远古之力所召唤,雷电在天际蛰伏,疾风骤雨也仿佛被她指使。

季蘅觉出异样,推着她的肩膀滑行数尺已然为时晚矣。

却见一道惊雷划破了夜空,长夜一抹亮色经久不歇,强光所过之处天地同悲!

乌云滚滚,长风不绝,电光火石之间,强光如奔流的河水一般顺着朝天而立的冰川巨柱劈了下来!

冰川巨柱受此方雷电震慑轰然裂开,密匝匝聚集在铁索上的浮尸也顷刻成了灰。狂涛怒吼,排山倒海,汹涌的波涛之下,那累计了数代人的罪恶也被这一道惊雷劈得干干净净。

越兰亭微垂着头,一身狼狈无依,眼角泪迹未干。

“……你竟招来了天罚!”季蘅仰天长笑道:“你以神血降罪于自己,是因着己身罪孽深重不配活在这世上么?”

方才二人相距不远,若说天雷巨力,季蘅也替她承受了不少。

越兰亭此时已听不到任何声音。无论是季蘅的狂笑或是左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都已无法撼动她的触觉,她怔怔抬起头,觉得自己仿佛飘了起来。

越兰亭就着一道铁索猛地一扯,四下空旷,大雨倾盆,她浮在长夜雨幕与万鬼同哭的悲声之中,手臂一抬,淡淡道:“天下任何人都能同本座讲一句罪孽。唯独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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