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之中狂风大起,雷电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越兰亭站起身,一道结界在她的跟前缓缓张开。
季蘅一时不敌此气浪与结界之力,生生被冲到了夹板边沿。
待他再抬起头,只见一条碧色的大鱼从孤逢山顶上“游”了下来。鱼的身子只有上半部分,下半部分鱼腹与大半的鱼尾早不知去了何处。它的鱼鳍有两人同高,鱼眼也只剩了一侧,但鳃下隐隐露出来的半张巨口与口中獠牙依然令人不得不念起此物在上古之时的凶暴。
“九殿下这就逃之夭夭,是要置此人的魂火于不顾了么?”
越兰亭闻所未闻,翻爬上鱼鳃后遥遥朝他回望了一眼。倘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又何尝不想将这具身体带回鬼蜮强行行渡魂之举,她又何尝不想带走临衍的身躯与魂火?然而方才连拆数招,越兰亭心知自己的力量已逼至临界,而季蘅久在四方石里修炼,他的魂火之力早胜过她不知多少!
若非这一具身体容器毕竟还是凡胎,他甚至已有了钧天之能!
越兰亭狠下心,拉着巨鲲的残魂闭上眼。那巨鲲顺着孤逢山陡峭的山脊一路攀岩而上,山石碎雪被它巨大的身躯分作两端,越往上则雪顶堆积越深,凌冽寒风和着崩裂的雪块轰然滚落了下去。
孤逢山上终年冰雪不散,这也是妖界疆土之上唯一一块终年覆雪的土地。登临台的巨柱在寒风碎雪之中巍峨伫立,黑色石台下的瀑布奔流不息,不畏寒气,恰如银河落九天。
这是临衍曾经战胜季蘅的地方,也是六界大门距王殿最近之所。
登临台前自有重病把守,然而多少重兵在巨鲲精魄的跟前也被撕作了碎片。越兰亭翻身下了鱼背,脚踩在冰冷的巨石台面上,茫然望着四方耸立的巨柱,柱子上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盛名与柱子尽头的铁链。
风雪将她的衣襟眉睫尽数染白,雪虐风饕,百草枯衰,由登临台上俯瞰山腰上的王殿仿佛俯瞰一座孤城。城下兵荒马乱,火光烛天,城中也已兵戈骤起,流血漂橹。
艳烈的血迹顺着孤逢山的山脊与白雪蔓延而上,如晕染开的一点墨迹与寒梅,寒梅浮着冷香,香气中裹着数以万计的死者生魂。
这血既属于越兰亭,也属于登临台上的守城者,属于王殿里数以万计的无辜之人。
越兰亭左手提着长明灯,右手握着玉片状的六界钥匙,面朝孤逢山瀑布跪了下来。她已冷得不能自已,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就连额头与脸颊上的一线温热都不知属于谁。
玉片镶嵌入登临台石板的缝隙之中,巨石轰然裂动,垂悬九天的瀑布之水也听从了她的召唤,磅礴水流之中腾起了一片雾海。
这是通往鬼蜮的最后一条通路,倘若她现在不走,恐怕便再没有机会安然脱身。
黑风紧贴着巨石柱擦过,铁链噼啪响作一团。越兰亭回过头,只见季蘅黑袍烈烈,腾云而来。
碎魂轰然落在了她的右侧,沙石飞溅,枪体颤抖的余韵不绝,季蘅赤脚踩在登临台上,颇有君临之姿。
“在我的地盘上还想逃之夭夭?九殿下未免太过想当然。”
季蘅一步步朝越兰亭走来,他所行之处也留了一串血,这血也不知属于他或是其他无辜者,越兰亭怔然看着那一串血迹,腹中翻江倒海,转头便想呕出来。
“我若强行劈开你的神体,强行将天子白玉圭取出来也不是不可,而至于这一群叛党……”
他睨着孤逢山下的火光,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以为凭着东黎部这几个黄口小儿便能夺去我在妖界的权势么?”
他说不假,方才越兰亭乘巨鲲之脊背时瞥见了冲天的妖气与火光。
三十辆云车载着齐整整的士兵从天而降,山脚下还有数以万计的援军逐渐围堵在了彭泽河畔。鼓声声声刺耳,喊杀声令山河震啸,茫茫绿意与血色之中一时竟分不出谁又陷入了四立无援的境地,这四面楚歌与喊杀声也不知属于哪一边的人马。
而无论哪一边都同两个神界遗脉没有多少关联。这一场旷世之战既是二人的手笔,又同二人所争之事无甚关系。
“除东黎部一群不自量力,王城卫队之首,你还策反了哪些人?”
季蘅摇了摇头,道:“也罢,谁来都一样。”
越兰亭不知这天降的三十辆云车与四面八方的援军是老天爷天降神威或是季蘅早有布置。她不忍细想,正如她不忍回顾自己一路行来的屍山血河与洗不尽的罪孽一般。
“倘若你果真只要我的天子白玉圭,我给你便是,你我九重天人相争,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
季蘅一指,越兰亭被他逼退到了登临台瀑布边沿。
“九殿下也知无辜二字怎么写?昔年你坑杀十二奴仆,将违逆你的奴婢喂与黑龙之时,可曾想过他们的无辜?!”
“我不曾……!”
“你以为你假意沉浮人间之世,昔年的那些荒唐与罪恶便无人追问么?!”季蘅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撕碎了方才解恨:“你王族自是高高在上,坑杀奴隶就如吃饭一样简单。你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昔年的那些冤魂何辜!”
“我便再是罪不可赦,也不比你策动公子无忌引军南下!而今你为了一具永生的躯体,不惜策动妖界大乱与万妖围城,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谈及罪孽,你又可有想过那些人的生死与无辜!”
越兰亭摇了摇头,死盯着季蘅,忽觉心下一片平坦敞亮。
那时临衍曾逼问过她,她背负这许多人命入睡时如何心安。越兰亭从不曾心安,她时常缺睡,整夜辗转,既怕梦回故国,又渴望着故国浮现在她的深梦里。
九重天等级森严,王族坑杀奴隶不必入罪,即便背上了杀孽,但凡她有天神之力,报偿一事也论不到她的头上。
她那时从不认为杀人是罪,更从未想过他者的生命何意义。
她怕极了临衍窥知这一段过去,又恨极了这一段过去如影随形。是以当季蘅顶着临衍的面孔叩问她的时候,越兰亭怔愣片刻,忽有些大赦般的痛快与破釜沉舟的淋漓的撕疼。
他总说她必不至于坏到何处去,但他不知道的是,若非有他镇着,越兰亭的内质早坍塌腐败成了一团黑色,腐臭不堪,血肉模糊,见不得光。
“你并非想向我复仇或者问罪,”越兰亭扬起头颅,轻声道:“你只是想满足自己长生的私欲。”
季蘅挑了挑眉,道:“不行么?”
他一指,枪刃在越兰亭的脖子上又化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
“这便是上神之尊的好处。下头的那些人你争我夺,蝇营狗苟,最终也不过是为我的长生永寿添砖加瓦。你也不过是这世界的看客一个,装什么与民同悲?”
“……你又算哪门子的上神?”越兰亭笑问道。
一阵劲风贴着她的肩膀横扫而过,季蘅咬牙切齿,缓缓向她伸出手。
他恨不得啃了她的血肉,嚼碎她的骨头。但她有无双神力在侧,有天子白玉圭与长生永寿之法,这让季蘅不得已只能哄着她,求着她,生怕她毁灭了自己,也灭了他长生永寿的执迷。
“过来,”他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临衍的魂火不散,身躯不腐,倘若你不再这般执迷不悟……”
大雪封山,千里寒白,厚厚的云层铺开了万顷的白,山与水也尽是漫无止境的、不可逆转的白。
“过来!云栖月和鹿山部的性命可以送你,倘若这还不够……!”
越兰亭扬起了脖子。
“这是我自己的路,即便是你,也莫要替我做我的选择。”
没有人可以替她抉择,倘若临衍在此,他也必不会容忍她受此宵小之人的胁迫。
以胁迫换来的苟延残喘算什么自由?
她张开了双臂,恰如纵身跃入轮回境中一样。
“你当真以为,你的魂火受长明灯牵引之后,还能安然地活下来么?”
这是她留给季蘅的最后一句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团深沉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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