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兰亭话音未落,唐庭一掌挥出,台上呆若木鸡的“王储”胸口一热,缓缓吐出一口血,仰面倒了下去。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而今无论越兰亭怎么说,九部贵族也已将挡下的情形看在眼里。这一个金冠华服的王储连唐庭一掌之力都接不下来,无论此间内情如何,台上这人必然不可能是登临台上大放异彩之人。
殿中人心浮动,众人吵得险些翻过天。一边是长居孤逢山上久不露面的昔日王者,一边是生死未卜不知所踪的新任王储。
当此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之时,越兰亭丢的这一个暗雷实在是将九部人心炸得个沸反盈天。
“王储现在何处!”
越兰亭被夜歌捏着手腕如一只待宰的鸡。她嘤嘤哭得不能自已,瑟缩成一团,可怜得仿佛随时都可能被一群居心叵测之人煮熟了吃。
夜歌也被这乱局冲得懵了片刻,她心有疑虑,盯着身着婚服的越兰亭看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
她话音未落,宗晅一掌挥出,直朝越兰亭而去!他行此破釜沉舟,掌力十成十地落在了越兰亭的后背上。越兰亭生受一掌,长呕一口鲜血,颤巍巍地又面带不甘地回过头。
至此,她不用再多说一句,众人都道宗晅要杀人灭口。
“你……!!”
“父亲!”
她眼睁睁看着唐庭拼了命地排开了众人朝她飞奔过来。
她觉得甚是荒谬,心下隐隐惭愧,背上却火辣辣疼得眼泪都收不回来。
越兰亭又回过头看了宗晅一眼。她已探知季蘅的方位,宗晅身上的傀儡香虽强横,驱香之人却实在已行将力竭。她扣着夜歌的肩,生生将她推出了半步。
越兰亭提起裙摆就跑,未行两步,她忽而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
她并非是被宗晅一掌拍晕过去的。
她神力不济,消耗太大,体力难支,尚未来得及反击便率先晕了过去。
东君早说过越兰亭若放任神力自行流转,迟早有一日会将神力耗尽,倒时油尽灯枯,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越兰亭倒不是不信,只不过非常之时,她又常年奔波在外,一时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她的头痛之症也并非空穴来风,原来她频频召唤九歌又与季蘅连对两掌,即便是天子白玉圭镇着的魂火也不免受了些损害。
越兰亭曾在鬼蜮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地躺了几百年。她直至晕过去的一刻方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已许久不曾安睡,而未曾安睡的后果便是她将自己的神体交与了一帮居心叵测的九部贵族手中。
这一群人会拿着她的神体图谋何事,她实在不敢去想。
越兰亭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望无际的深海之中。海水四面八方翻涌而来,将她胸前的一口气挤压成了扭曲的泡沫,她的头与脚无法协同,她的半边身子绵软得没有知觉,另半边身体正抽痛着、如针扎一般地疼。
她看到了九重天高耸的楼台与永夜黑龙遨空,浮星翻卷,云气氤氲之中,故国仿佛遥隔楚云端。她挣扎着苏醒,奈何水流太冷,水中仿佛有万千水草卷着她沉沉往下坠去,而一双惊略过眼前的红鱼身形迅猛,越兰亭想抓而抓不住。
白臻曾在永州之地找来了两条红龙鬼鱼,那鱼活在鬼蜮的漫漫长夜与漫长的时光之中,由鲜活而腐,皮肉剥离枯骨之后又生了一层皮肉,如此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永生而不灭。
越兰亭觉得自己正如那一对红鱼,便是一身皮肉早经不住她折腾,她胸口的万钧神力与飘摇不可及的故国依旧镇着她的执念,掐着她的喉咙,压得她不可翻身。
在鬼蜮苏醒之时总能撞见新的提灯小鬼,每每一换,每一次的鬼见她苏醒都被吓得半死。却不知这一回在妖界落入深睡,再醒时又可以撞见谁?
长生永寿究竟有什么好?她心道,若非人之濒死,人又哪里想得明白自己最在意之事究竟是什么。
而于她来说,她最为绵软稚嫩的、充斥着漫长等待与满心期许的一段时光早随着九重天的湮灭而被深深埋了,她的心口有一道疤,伤疤揭开不是血肉模糊,而是一如既往的空、悬浮与凄惶。
这是临衍也无法填满的一块凄惶。
越兰亭一念临衍,浑身巨震,只觉背上钻心似地疼。
那孩子无论如何陪她走了一遭,他的生命纵再如何短暂,魂魄不存、活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未免太过委屈。
他这般一个温软而灿若星辰的人,倘若不是撞了她,他也本该有他的顶天立地与世间公正。
越兰亭觉得自己好似被呛了一口水。越来越多的水流顺着她的嘴巴倒灌入腹中,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吐了一连串的白沫,而那麻木了的四肢与昏昏沉沉的脑袋却仿佛不听使唤,死活不愿令她苏醒。
水流潺潺之声越来越大,与水声混合在一起的还有兵刃交接与惨叫之声。越兰亭茫然睁着眼瞪了片刻,忽觉头顶上一阵剧痛,这痛感震得周遭水流刹时退却,而那软绵绵的半边身躯与后背一片伤处便只剩了火辣辣的,撕心裂肺的疼。
越兰亭大睁着双眼翻爬起身。她顺着头顶剧痛之处一摸,触手一片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里埋了两根银针。
她目瞪口呆地侧过身,却见云栖月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二人对视良久,云栖月缓缓收了手里的针,道:“……居然没死。我以为你已经凉透了。”
“……”
越兰亭才一翻身,当真觉的背上火辣辣一片,仿佛皮肉分离一般疼得撕心裂肺,淋漓彻骨。
她此时正躺在乱哄哄的一堆石块之中,头顶上的天色被巨石屋檐遮了半片,依稀露出来的半面天色已经红透,凄绝的霞光如岐山日升一般璀璨而艳丽。她认出此为被季蘅拆了的那一座祭塔,右侧绿植舒展,左侧水声依稀,看来此处距那闻名遐迩的孤逢山瀑布也并不远。
“现在什么状况?”
被宗晅轰了一掌的伤处实在疼得她龇牙咧嘴。越兰亭抗不过这剧痛,索性仰面躺倒,岿然不动,瞪着一双眼睛茫然望天。
云栖月瞪了他一眼,道:“三部联军围了王城,城里只有鹿山部与王族亲卫,想来坚持不了多久。倒霉的是,你我也恰在他们的包围圈里。九部贵族被围在王殿里出不去,你我也被堵在了祭塔废墟里出不去。”
“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从婚典上众目睽睽抢过来的?”
云栖月背靠一堵断墙,瞪她都嫌费劲。她仰头淡淡道:“不是我抢的,是左重寒抢的。当时大军压城,大殿里乱作一团,鹿山部想借此机会将你藏到王殿西侧的营地里。但他们后继乏力,援军来得晚,这才给左重寒制造了机会。”
“为什么援军来得……”越兰亭话问出口,隐隐已经猜到了云栖月的手段。
她揉着额头道:“待我猜猜,你们本想以清君侧为借口逼迫宗晅坦白王储的身份,但我在婚典上揭了宗晅的老底。你们将计就计,索性逼着宗晅给九部一个说法?高,你外婆实在是高。”
云栖月懒得理她,越兰亭便又道:“你与左重寒里应外合,你来抢我,他来应付王室亲卫队。虞广陵呢?”
“我东黎部的子弟自有保命的办法,倘若连这个劫都撑不过去,那也实在令人失望。”
越兰亭听她如此一说,喉头微窒,只觉她这一枚棋子也甚是可怜。
“无论如何,我又欠了你一命。”
“无所谓,反正你欠我不少,我一时半会也讨不回来。”
“……”
云栖月站起身,朝越兰亭伸出一只手,道:“仗还没打完,我们没这么多时间细数恩怨。宗晅虽被九部贵族围在了大殿里,但假的王储既死,真正的王储还活蹦乱跳。照着我们先前的约定,现在该由你去会会他。”
“我去何处寻他?”
云栖月思索片刻,道:“你可知道一个地方叫做船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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