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拿不准这对父女之间究竟有何恩怨,是以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踩在悬崖上。

她听族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又道:“为何父亲又对我放心不下?”

“并非是我对你放心不下,”他道:“你素来最有主见,比你那弟弟还要强上几分,此事我该欣慰。只是……”

越兰亭不敢贸然开口,只敢静待他的下文。

“罢了,你好好保重。”

唐庭言罢转身就走,越兰亭在水镜的另一侧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脑子一缺,祸从口出,道:“保重”。

保养极好的男人讶然回过头。

越兰亭此时恨不能掐死自己,而水镜外的男人静静地看着自己待嫁的女儿,一时竟有些眼红。

“保重。”

越兰亭又说了一遍。

他也未曾回话,只摇了摇头,自顾自往那门口热烘烘的白沙滩里走去。越兰亭长舒一口气,摸了一把自己后背的汗,心有戚戚,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祭坛边上躺着的盛装之人。

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怎地这族长的怜子之意连她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此人却偏生生在福中,偏生看不出来?

越兰亭蹑手蹑脚站起身,小心翼翼摸了一把伊霓的额头。

她的袖口由一袭青纱幻成了黑色的窄袖,片刻后,那一身银线黑底,披风及地,胸前绣着华贵异常的火焰图腾的婚服便被她穿在了身上。

越兰亭本想扮作鹿山部的侍女混入孤逢山上的婚典之中与季蘅一较高下。

而今看来情形更为刺激,她将幻作伊霓,假扮作妖界太子妃,只身前往孤逢山王殿之上,杀了她的未婚夫。

越兰亭本觉得伊霓忒惨,她坐着白象顶着烈日巡城一圈,最后却连自己的婚典都未来得及看一眼便被越兰亭锁在了空荡荡的神庙地牢里。

但当越兰亭从白象背上踩着包金小梯一步步踩到王殿的大理石地板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忒惨,惨绝人寰。

此王殿已与她第一次混进来的时候全然不同。十尺长的花路从王殿外墙一路铺到中庭花园,花路上洒满了郁金香的花瓣,五彩纷呈,远观可谓壮美,一脚踩上去,热也热得甚是摧心挠肝。

越兰亭本以为身着长礼服,赤脚踩过烫得可以蒸鸡蛋的大理石地板已是王族对新婚王妃的考验与折辱。

而当她在花童的簇拥下行至中庭,眼看着铺满了绿植与阔叶林的中庭此时只剩了一个三尺来长的水池,登感头大如斗。

他们该不会要她脱了衣服涉水而过吧?

一艘独木舟由水池对岸遥遥飘了过来。越兰亭一马当先,心下稍定,掀起裙摆便险些要跳上去。

身旁一个侍女忙将她一把拦了下来,越兰亭不明所以,只见水池中的水上翻起了些许泡沫,两三片绿叶从天而降,浮在了水面之上飘摇。

越来越多的树叶落了下来,与那树叶一同落下来的还有一个被金色油漆涂满了身子的祭司。祭司赤着脚,光着上身,坐在一个秋千上大唱祈祷之词。

越兰亭眼见得周围的人都虔诚跪了下去,自己遂也提着裙摆朝那祭司跪了下去。

她匐在地面上偷偷抬起头,却见祭司在秋千上一面祈祷,一面拿着一束菖蒲叶,沾了沾他跟前冒着白烟的水。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其歌声野性、激越而透着古意。越兰亭悄声咽了口口水,眼看那祭司朝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越兰亭忙将鼻子贴在温热的大理石板上。她感到自己后脖子一凉,原来那祭司沾了些许水,水流直滴到了她的后劲与衣领之中,越兰亭既不敢动也不敢贸然相问,待那祭司如法炮制,往她头上湿漉漉撒了三次水,礼成,她终于可以揉着酸痛而炽热的膝盖站起身。

三个贵族之女簇拥着越兰亭踏上了那条船。小船无风自动,颤巍巍拨开了一池温热的水,水面上绿叶翻腾,花瓣轻柔地沉浮,头顶的轻纱遮去了半片阳光,阳光流得水面浮金一片。

前头是祭司开路,两侧有花童洒花瓣相迎,待越兰亭心惊胆战下了船,踏上洁白的岸边,王殿大门轰然大开,阴凉透爽的王殿内顷刻亮如白昼。

九部贵族均坐在王殿两侧,王储头戴金色发冠,一席金线云纹黑衣,远远地站在王座前等着她。

越兰亭一步一步走上前。

她的两侧是九部贵族衣香鬓影,众目睽睽,她的头顶上漂浮着成百上千的金色的蜡烛。弦歌之声漂浮在王殿之中,祭司轻声吟唱着盛世安康,富贵绵长之词。

她听到了隐隐的水声,那是由孤逢山顶的雪水化作的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王殿最顶头的登临台穿宫殿而过,一路汇聚成王殿跟前的三座大湖,而后再落入孤逢山下的深渊里。

她的脚下是一条金色的毯子,毯子由王殿入口处一应延伸到了王座之前。

越兰亭的双腿有些酸胀。婚服坠在她的身上有千斤之沉,她脖子上的红宝石链子与耳朵上的坠子都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但她依旧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前走,此件情形令她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旧梦。

她在镌刻着天道、师道与秩序的台阶上前行,温冶在长阶的尽头含笑看着她。他的白衣胜雪,乌发如墨,衣摆上有盈盈绿竹。那梦境不似此间,此间高台上长身玉立之人身着黑衣,头戴鎏金发冠,似笑非笑,眼神清亮,遥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越兰亭深吸一口气。

她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手。二人许久不曾有过亲密时刻,再往前回溯需得回溯到她上一次刺杀他的时候。妖界王储一如既往地面如冠玉,笑意温文,他伸出来的手上有薄薄的温度。

他的掌心干燥,动作不疾不徐,不似她这般紧张得无以复加。

二人双指交握,众目睽睽,妖界王储讶然挑了挑眉,紧紧扣着她的手掌,笑意更深。

“许久不见,九殿下。”

越兰亭直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让,心下一片澄澈。她微眯着眼睛,拉着他的手掌紧紧捏了一把。她的目光里有半分讥诮,半分狭促,更有十分的泰然从容与胜券在握。

“许久不见,季蘅。”

季蘅捏得越兰亭的手掌有些发青。

二人站在高台之上款款对视,妖界贵族看不清二人的脸,只觉这一对王储与王妃情深甚笃,妖界未来可期。

“九殿下从大岳泽远道而来,便是为了嫁给我么?”

“是。”越兰亭莞尔一笑,倾身到王储的耳边。二人耳鬓厮磨,相距不过咫尺。

“我来杀你。”

“是么,”季蘅顶着临衍的皮囊,一手环过越兰亭的腰,另一手掐着她的手心,道:“甚巧,我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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