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光泛起些许红。那人本以为这是流泪的先兆,待他再细看的时候,她的眼波便如一汪泉水,一口了无波澜的古井与一片海。他昏沉沉一头撞了进去,云栖月一手抵在他的胸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大典之时,你将带着卫队留在孤逢山祭塔废墟,倘若有人问起来,你只说这是王储的命令。知道了么?”

那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人知道云栖月擅长魅惑之术,她也从未将此事告诉他人。此时遥夜疏朗,星辰似海,观此澄澈的天象倒丝毫看不出来大典的空前盛况与盛况之下所埋藏的杀机。

云栖月拍了拍那人的后脑,那人眨了眨眼,陡然清醒了过来。

“……继续呀。”

她眯着眼睛,手指游离到他的胸膛,仰起头,可谓十分乐在其中。

越兰亭一大早便被困在了上城区西南角的神庙之中,是以那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排开了三条街的鼓乐齐天的巡城她并未看见。

伊霓起得与越兰亭差不离早,二人纷纷换上了新制的成衣,盛装以待,迎接各自不同的命运。

越兰亭在神庙后的林子中与三盆冬枣较劲,伊霓骑在一头通体雪白的大象背上,端坐在支着三层轻纱与两道遮光帘的御辇之中晒了整整一个时辰。巡城的队伍由彭泽湖边开始,进内城,沿着分离上城区与下城区的内城河一侧缓缓行进。

期间万人空巷,锣鼓齐鸣,瓜果盈车。她的白象前有三十六舞女与十二卫士开道,她的身后跟了排开三条街的金银与织锦。

有王城百姓将这一场婚礼与宗晅迎娶古越国王后的婚礼相比较。古越国王后远在异乡,孤身一人,她的排场自不比伊霓光鲜。若非宗晅垂怜,她连像样的衣服都寻不得一件。

更何况她凡胎羸弱得很,据闻她坐在白象背上才过了三炷香便险些被热得晕过去。

妖界素有传言道,其人乃人间第一绝色,否则凭宗晅的强势怎么偏生挑中了她。此事三人成虎,众说纷纭,玄乎得很但此时坐在白象背上的那一位是什么身份与什么姿色,众百姓纵再有不满却也不敢质疑此事。

鹿山部为了彰显对王室的忠诚可谓下足了本。除去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伊霓的陪嫁还有鹿山部东侧的八座城池与一条玉脉与此相对,孤逢山上整装待发的十二团先导将士则有一半归鹿山部管辖。

伊霓端坐在白象背上威风凛凛,供万人瞻仰。越兰亭闷在神庙背后的稀稀落落的树林中,望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冬枣望洋兴叹。

二人皆心头跑马,十分想骂娘,二人又都不得不陪着熙熙攘攘的江湖人将这一场戏演完。

是以当伊霓掀开半片纱帘同河对岸的下城区百姓挥手示意之时,越兰亭精疲力竭,腰酸背疼,刚刚好洗完了一盆大枣。

今日天色大好,晴空万里无云,越到了中午则越是热得令人心浮气躁。越兰亭端着一盘冬枣与一点幻术哄得了神庙里的厨子的垂青,厨子给她指了一条由后厨通往前厅的、仅供仆役通行的路。

时值正午,太阳太过毒辣,神庙里乘凉的众人皆有恹恹之色。

几个管事之人草草盘问了那领头的侍女两句,一队少女飘着香气款款而行,几人便就这样放过了混在队伍最后头的越兰亭。

当越兰亭端着一盘又大又圆的枣子往大厅里走的时候,恰正听闻鹿山部族长道:“我并不担心你对鹿山部的衷心,你也并非耽于情爱之人。我只怕你的作风太过张扬……你需得知道,我鹿山部的财富也并非天降之物。”

她本以为自己所混入的这一队侍女只需摆好了果盘就走,岂料伊霓竟比意料之中早来了大半柱香。

按说此事也怪不得她。纵是伊霓这般在白象背上做足了王后威风之人,待她巡完了下城区河岸与上城区的三条主街,好容易熬到神庙里歇脚之时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她死活不愿再往侧街上去,众人拿她没有办法,哄又哄不好,威逼又不敢,这才手忙脚乱迎着这一尊大佛提早到神庙里歇脚。

伊霓踩着黄金包边的铜梯子下了白象,还没站稳便有五人蜂拥而上为她扇风端茶。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神庙,神庙外头的白沙滩上留了一地凌乱脚印,而鹿山部族长已在神庙之中恭候多时。

照说这是她最后一次面见自己的父亲。但鹿山部势头甚足,祖宗礼法于他们也全是狗屁,是以伊霓未曾哭鼻子也未曾感到依依不舍。她心浮气躁地听族长唠叨了两句,其间左右侍女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而那年过半百依然风姿甚足的族长冷眼观之,懒得计较,破天荒地也不曾唠叨许多。

越兰亭不知伊霓回了句什么。她眼看着自己距主厅越来越近,心下紧张,而主厅里身着黑色长披风的新娘正背对着门。

她的父亲站在她的右侧,此人英气勃勃,气质挺拔,身着一身银甲,实在看不出年纪。

鹿山部族长朝门口挥了挥手,领头的侍女便一时也没敢进去。他又道:“也怪我自小对你太过溺爱,倘若你的母亲能活到现在……”

“父亲,女儿不想听。”伊霓淡淡道。

她的婚服太过奢靡。银线在黑色披风上细密地绣着日月同辉,披风不知取自何种织料,光泽隐隐,笔挺而又飘逸。她的盈盈纤腰上有一条镶着蓝宝石的腰带,长裙也作黑色,银线从她纤细腰开始蜿蜒而上,停在胸口处绣了一团火焰。这是鹿山部的图腾。

她的裙摆上也绣了一圈银色火焰,火焰随着她前行的步伐而光华流转,精巧逼人。这婚服制式与人间世的吉服相差甚远,若说人间世的新娘子含羞待嫁,她的这一身衣服则仿佛要去上战场。

越兰亭盯着那衣服看得呆了呆,旁边一侍女重重一咳,越兰亭缩着脖子忙低下头,一时心绪翻滚,也咀嚼不出个什么滋味。

伊霓穿着这一身衣服是要嫁给临衍,而她要端着这一盘冬枣给临衍的王后享用。

越兰亭一念至此,黯然倒罢,更多的还是对季蘅拆皮拔骨尤不解恨的决心。

“我从小便梦想着坐上王后的位置,多谢父亲成全。”

越兰亭不知这一对父女之间到底有甚恩怨情仇,只觉伊霓似是摆足了脸地对她自己的父亲冷嘲热讽。而她的父亲、传闻之中富可敌国、权倾一方的鹿山部族长,素来被九部贵妇戏称为“春闺梦中人”的唐庭,就这样任自己的女儿口出狂言却无可奈何。

越兰亭忽对此人隐隐有了些同情。

唐庭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十二个端果盘的侍女鱼贯而入,正厅里的遮光帘被风掀起了一个角。一缕阳光洒在窗口的祭坛上,金色烛台折射出浮星一样的璀璨。

他眼看着那一群侍女将瓜果放在了铺了雪色白纱的石桌上,辗转片刻,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一声,自行走出了门厅。越兰亭也长舒了一口气。

她虽将一身神力隐藏得甚好,但唐庭经年来稳坐妖界第二高手之位,自宗晅退避后,孤逢山上便没人比他更能打。

倘若一着不慎,她并不想同这人打上一架。

她才将银灿灿的果盘放稳,便听伊霓道:“你是谁?”

越兰亭心头警铃大作。怎地自己同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每次一见便都在这般心惊胆战之时刻?所谓八字不合,前世相克,想必老祖宗之言也有些道理。

越兰亭颤巍巍抬起头,细声细气道:“奴婢名叫阿花。”

“我从没见过你。”伊霓皱了皱眉头,道:“从我早上出发开始,她们每个人的脸我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你。你是谁,为何混进了我的仆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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