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不深,湖不大,湖底有藻荇交横,游鱼成群穿梭。清湖东侧有一道水帘瀑布,瀑布后是一座山洞,越兰亭顺着中空的山腹部往下走,越往下则越听得隐隐的水流之声。
却原来合欢殿小岛有两条通路,一为水路,二为山体隧道。
隧道搭在河床之上,一头连着合欢殿后山,另一头连着孤逢山半山腰上的王殿。
隧道中断是一段避水的长廊,长廊四体通透,仰头可见游鱼戏水,巨大的橘色海星趴在长廊壁上匍匐。
想来这隧道该是专供王室来往之路。越兰亭贴着隧道走了片刻,抬头眼看着细闪闪的鲮鱼在她的头顶上倏忽穿行,一面侧耳细听,生怕隧道里还藏了其余守卫之人。
所谓天不遂人愿便是如此。待越兰亭湿漉漉地贴这隧道行不过半柱香,前方视野陡然开阔,一个六尺见方的结界横梗在了她的跟前。
结界壁的触感冰凉,整个结界仿佛一个巨大的冰球,越兰亭隔着透明的寒冰墙壁看了片刻,只见里头石桌石凳,家居一应奢靡。一张巨大的床榻被青灰色窗幔遮了,床上隐约透出人形。
这般奢靡的一张床用作何用,这还用得着猜?
越兰亭侧耳听了片刻,床上的人却仿佛睡着了似地一声不响。她又听了片刻,一面思考自己该如何穿结界而过,又或者自己如何同结界里头的人打一架才能逃出生天。
却不料一阵鼾声响彻云霄,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呢喃了几句,睡得比猪还沉。
越兰亭心头惴惴,脚底抹油,蹑手蹑脚潜到了床边。那床实在太大,帐裙顶带方阔一丈有余,重重帘幕之中设有床褥与香炉,古怪的香气在这密不透风的床帐里更显浓稠。
越兰亭忽觉这香有些熟悉。
而后她便听到了细细的说话声。一个女声道:“醒了,起来吃饭。”
熟睡之人并未理他,那女声耐心极差,拍了拍那人的脸,恨声道:“死老头子再不起来我就要发火了!”
熟睡之人一个轱辘爬了起来,越兰亭目瞪口呆,隐约可见那起床之人身形健硕却四肢极不协调,他同手同脚地爬起身,端着那拳头大小的木碗直哆嗦。
他草草吞了两口女子端上来的流质食物,一脸汁水,蠢笨如猪,女子嫌恶地擦了擦他的嘴,道:“吃完了把碗给我……不准睡!”
那人将木碗随意一丢,一身汤水,倒头就睡。
女子怒从中来,一巴掌将他的脸扇肿了大半边,大呵道:“你给我起来!叫你起来,听见了没有!”
那人充耳不闻,两眼上翻,真如一具直挺挺的行尸。
女子没有办法,又狠狠扇了他几巴掌,而后又小心翼翼替他清理了一身与一床的污秽,拨开床帐站起身。
越兰亭忙缩朝一边。她眼看着一双雪一样的双脚落了地,越兰亭大惊失色,头皮发麻,不得不为自己的运道抚掌长叹。
这双脚她是见过的,那是在祁门镇的一个长夜里,这双脚的主人追着她砍了半条街。
夜歌刚走几步,斜眼瞥见了地上的一滩水,目光一凌,大喝道:“什么人?!”
越兰亭先声夺人,一剑横扫,却不是朝着她而是朝着床上厚厚的床幔而去。
她隐约觉得床帐中的人至关重要。夜歌虽对他动辄打骂却又宝贝得很。
是以当司命寒光将八根床柱齐齐削断的时候,青灰色纱帘轰然落了一地,床帐里的那个身影被裹在了一团纱里动弹不得。
即便如此,他也力大无比,徒手便将两片纱帘撕得粉碎。
宗晅。
这蠢笨如猪、同手同脚,被夜歌连扇了好几个耳光而不敢反抗之人竟是昔年引九部在孤逢山上结下天虞之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后又以一柄碎魂杀得仙门豪侠魂飞魄散的妖王,宗晅?!
他竟被季蘅做成了一具人形傀儡?!
越兰亭呆若木鸡,肝胆俱裂,一时连夜歌的短剑都未曾顾及。
她的肩膀上寒凉一片,越兰亭直觉性地反手一挡,一柄销金断玉的短剑贴着她的肩头扫了过去。她趁夜歌一击落空,仰头往后一趟,床褥柔软如云,而层层的轻纱令二人的缠斗更像在云间的曼舞。
“叮”地一声,司命与夜歌的短剑相接,越兰亭半跪在床幔上,司命被她横在肩头,而那烙着诡异纹路的短剑正距她的脖子一寸之遥。
越兰亭冷笑一声,口中默念不止,司命上腾起了一道血红色的光,那红光也顺着两剑相交之处直窜上了夜歌的手臂。
“你与本座在此打一场,就不怕我……!”越兰亭话音未落只感后背一阵劲风袭来。
原来宗晅虽被季蘅褫夺了魂火,但他毕竟有着百年修为起底,一掌过来还是能将人轰出半条命。
越兰亭忙就着床褥一滚,还没站稳身形却又硬来了夜歌与宗晅的双双夹击。二人一前一后,夜歌掌法绵软而暗藏机锋,宗晅掌力雄浑且大开大合,她的那一柄小剑正悬置在越兰亭的头顶虎视眈眈。
而越兰亭虽仗着司命之利,到底近战相对,长兵还是处处掣肘施展不开。
堪堪十招拆尽,越兰亭的肩头被夜歌轰了一掌。宗晅眼看得敌手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一掌补了上去,他此掌运了三成功力,一道黑色的火苗从他的掌心中窜了出来。青灰色帐蔓上腾起火,羽毛被掀得漫天飞舞,越兰亭忙运起结界护身,窸窣响动之中,黑火将她的护身结界轰裂了些。
素闻宗晅天纵英才,即便是毫无意识的人形傀儡,他对战时的身手也迅猛得令人脊背发冷。
越兰亭一剑化开帐蔓,灼了大半片黑迹的轻纱翩然飞了起来。当此时,一道金色巨网从天而降,直将床褥正中的宗晅兜头罩下。
越兰亭一手拉着网,闪转腾挪跑到了结界边沿,巨网在她的手中倏然收拢,宗晅初时不以为意,权以为那网能如轻纱蔓一样被他徒手撕开。
这缚仙索编成的网自然牢实许多,方才越兰亭忙着牵制宗晅,直至她跌往床边连退数步,长喘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肋下与腹部都受了些伤。
“别动!”越兰亭牵着那网沉声道:“再过来他就要被凌迟了。”
“你用他来威胁我?”夜歌冷笑一声,道:“你确定?”
越兰亭倒不甚确定,但她不及思索,脱口而出,道:“用我的神血威胁你如何?”
那时二人在祁门镇一场鏖战,越兰亭重伤之际召来了一只凤族神鸟。此时二人置身妖界王城的水底结界,她虽不至于再领着一只大鸟从天而降,但那神力钧天的血又能扰出什么风波,这事夜歌实在不敢赌。
她御剑的手果然缓了缓。越兰亭心头打鼓,进退两难,嘴上却道:“云栖月呢?”
夜歌挑了挑眉:“我问我?”
那日云栖月与夜歌一起登了船,而后越兰亭急慌慌往合欢殿而去,一时也找不见机会探听她的踪迹。她心知夜歌有意为难,一时也懒得再同她纠缠,她抬手幻出了一枚冰锥,狠狠将那冰锥插入了结界表面的寒冰里。
越兰亭眼疾手快幻将那缚仙索的一头绑在了结界边的一道冰锥上,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你以为如此便能……?!”
夜歌话音未落,眼看那冰锥裂了半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冰锥一裂,冰锥相连的结界表层也跟着裂了些许浅痕。那头宗晅还在死命挣脱缚仙索的束缚,他动作越大,冰锥与结界的缝隙便裂得更大。
越兰亭冷笑一声,道:“要么你让他安静下来,我们好好谈一谈。要么此间结界碎裂,你我都被卷入水里。我倒是能游上去,你猜他一个身陷缚仙索的人,会不会闷在水中活活淹死?”
越兰亭一语中的,夜歌愤愤哼了一声,果然抬手令宗晅安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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