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岳泽的春天多雨,雨水毫无征兆地来又毫无征兆地走,沼泽面在雨水的润泽下越积越高,水底浮藻向阳而生,水平面上遂聚集了大量以藻类为食的黄绸鱼。
长嘴鸥与火烈鸟又以黄绸鱼为食,吃饱喝足的长嘴鸥在沼泽面上吵吵嚷嚷地拍着翅膀求偶,居住在树屋之上的东黎部百姓才得以看见这般万鸟齐飞,生意盎然的场面。
越兰亭在万鸟齐鸣声中百无聊赖地关上窗。天色已近黄昏,外头吵嚷嚷一片,树屋里一堆明火静默地燃。两人静默对坐,火上烟雾缭绕,火的温度将本就湿热的树屋蒸得险些令人喘不上气。
越兰亭扇着风咳了两声,屋里二人一大一小,一个红发男子手拿一条新鲜鲜的鱼,一个八尺壮汉斜眼瞪着那条垂死挣扎的鱼,满脸不敢苟同。
“……我说,你真不会把房子点了么?”
左重寒戳了戳那条肥腻腻的鱼,信心满满,道:“我虽没下过厨,但烤一条鱼而已,想来也不会有多难。”
坐在左重寒旁边挠头的八尺壮汉正是映波。那时越兰亭夜宴行刺失败,王城上下封锁,他眼见情形不对,空前机灵地混入了下城区的一个黑赌场中。
直至东黎部线人好容易寻得他时,这昔日烨然的天枢门弟子正混在一堆无业妖魔之中给人家看场子。
映波自带招引山精之能,但凡他现身的地方必然鸡飞蛋打好不热闹。待东黎部线人穿星垂野往南,鸡飞蛋打地他带回了大岳泽,他已由油光水滑的一个八尺壮汉活生生饿成了一具行尸。
此人不但修为底子不好,连辟谷之术也修得不成样子。东黎部人的饮食又辣又酸,映波见辣必怂,想来是被饿得生无可恋方才挽袖子下了水,自己为自己捉了一条鲜嫩肥美的黄绸鱼。
不料他提着黄绸鱼一路小跑之事恰撞见了百无聊赖的左重寒,左重寒一听闻他要烤鱼,挽起袖子便欠兮兮地紧跟了他一路。
二人在一堆篝火前大眼瞪小眼,越兰亭靠在窗子边扇了扇风,又猛咳了几声,道:“别看我,君子远庖厨,本座哪会这些东西。”
映波于是撇着嘴,手忙脚乱将那活鱼剔了鳞片又穿在竹竿子上,道:“我们得快些,回头若外头的人看到这里头冒了烟……”他话音未落,那灼灼燃烧的火堆里溅出一点火星。
火星飘落到树屋的地板上灼了个洞,越兰亭忙念了个避水咒,不等她忙活完,却见那火星子好死不死,翩然地又溅上了房中一张竹帘。
竹帘上腾起一小簇火,左重寒忙将那小火灭去谁知为时已晚。
砰砰的敲门声如索命的厉鬼,三人大眼瞪小眼,均满面惊恐,均不愿承认自己竟闯了这样无聊的一个祸。左重寒见二人十分不讲义气地缩朝一边,技出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将木门打开小半条门缝,整个身子抵在门边道:“谁?”
不料外头的人一脚便将木门踹了开。
云栖月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熄灭的火堆与滚滚的浓烟,一地鱼鳞与一地血,两条黄绸鱼惨兮兮地被藏到了墙角,一个八尺高的恶鬼拦在那堆臭鱼跟前,张开双臂,道:“……千错万错错都在我,求长老宽宏大量……”
“闭嘴!”云栖月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狠狠瞪了一眼左重寒,道:“你这是活腻歪了么?生怕老祖宗不给你剥下来一层皮?!”
云栖月口中的老祖宗便是东黎部族长,她所谓之“剥下来一层皮”指的是东黎部现下的窘况。
那日皇室带亲卫队往华月祭上一闹,东黎部族长将来人怒斥了一番后好容易将此事平了下去。老祖宗自不可能交出云栖月与越兰亭,皇室又不愿轻易撤军,两厢对峙之中,虞广陵挺身而出,只道她愿同往王城,直至皇室寻得了他们要找的“叛军”为止。
虞广陵在东黎部可谓众星捧月,她既自请作了人质,皇室便也不好当真在人家的地盘上撕破脸。
老祖宗为此发了好大一场火,越兰亭与东黎部的交易便又加上了虞广陵这一个筹码。
越兰亭与东黎部共同谋划了一场大婚的刺杀。
他们要趁着王储大婚时潜入王城之中,届时越兰亭牵制王储,云栖月带人控制孤逢山,二人内外夹击,左重寒再领着旧党三部大军借“拱卫王室”为借口兵临城下。
到时候不止王室,倘若运气好,便是婚礼上的贵族都能落入东黎部之手。
老祖宗此举效仿了当年宗晅在自己婚礼上的屠城之举,杀人尚是其次,威慑敌手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宗晅自退避之后得罪了不少人,如今王储新立,根基未稳,并非所有人都如鹿山部一般以联姻效忠,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与新王一心,共伐人间世。
那些对王室不满之人在妖界各处聚集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此力量因着王室厉兵秣马之举而尚未浮出水面。
东黎部利用他们四通八达的情报网将这一群力量汇合了起来,众人就等这样一个时机,倘若一击得手,攻往人间世这般劳民伤财之举则暂且可以搁置好些年。
昔年宗晅从人间世败退,纵妖界百姓依旧视他为武神的化身,实则九部贵族心如明镜,断不想再跟着新晋王储折腾一次。
而东黎部比旧党更为深谋远虑之处在于,他们已经知晓了王储身躯里的魂火来自何方。
此时距王储大婚还有整一个月,越兰亭与云栖月将在明日一早辞别大岳泽,穿星垂野北上混入王城。因而这出发前夜的一场放肆便显得尤为可贵。
想来云栖月也正是想明白了这一层。
她眼见着一群人如三岁小孩一般嗫喏不言,长吸一口气,扬手将房门一关,大义凌然,道:“你们烤鱼,为什么不清理内脏?”
“……忘了。”
“……”
云栖月认命地叹了一声,伸出手,道:“刀拿来。”
映波颤颤巍巍给她递上了刀。二人曾在天枢门以长辈晚辈自居,而后云栖月叛逃,映波也渐渐与门中失去联系。
是以当他得知昔日观星台上德高望重的云缨长老是为妖魔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而这一吓却又因东黎部人的舍身相互而尤为复杂了几分。
也亏得他不晓得嘉陵江上云栖月那惊天一剑,否则当他知道了此人便是怀君落水的罪魁祸首还不知该如何痛不欲生。
此事云栖月不说,越兰亭不说,自然也未曾有人告诉他。
云栖月接过那刀,三下五除二地剖开黄绸鱼又揪出了鱼肠子。
左重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她懒得理他,自顾自扯出鱼泡与鱼子,她素白的手搅得一手血肉模糊,越兰亭撇着嘴闭上眼,实在不忍再看她摧折那一滩烂肉。
“在屋里烤鱼到底是哪个天才的主意?也不怕被活活熏死么?”
“……我们设了结界,又有避水之咒……”
映波一言至此,挠了挠头,眼看着一屋狼藉,地板上刺目的几个大洞与焦黑了一半的竹帘,这后半句话他也实在没好意思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安全而又敞亮,想来守卫应该也不会到那里寻人。走不走?”
云栖月皱着眉回过头,只见众人一脸跃跃欲试,又深深叹了口气。
云栖月所指的地方是一处废弃了的祭坛。祭坛设在湖上,一道木浮桥连着湖岸与湖中空地,空地上有两座石雕,雕的是长了翅膀扬起前蹄马。
水面因雨季上涨,石雕马的后蹄被泡在了水中,马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青苔,两匹马头顶一块供十人容身的木台子。
四人烤鱼之行便安排在了那木台子上。
大岳泽春季多蚊虫,巴掌大的文字将映波咬得惨不忍睹。
而后云栖月看不下去,随手给他丢了个香囊,四人这才平平安安爬上了木台而不至于被蚊子撕得骨肉分离。
“有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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