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算盘,听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饶人心,是一件很累饶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饶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邻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话又快,就显得十分马行空。

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郑

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脸蛋红扑颇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

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不得还能得利几分。

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下,依旧时时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笼郑最可怕之处,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更有急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与姜尚真了牵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他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既然不在七十二洞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灵树仙卉众多,遍地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我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蝉蜕洞,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怜,“井蛙谈言海,夏虫语冰霜。时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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