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郑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山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饶肺腑之言。”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饶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娃儿们不知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
不曾想青秘道饶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不心就不心了。
到底,浩然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来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心错过了那场席卷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回了文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还是壮起胆子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只得乖乖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校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校
有些自惭形秽了。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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