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大雾弥漫,大雁鸣叫,朝阳撕破了宁静。
一艘草船驶过,在雾气氤氲中慢慢显露身形,它的速度慢到以至于很少有人发现,直到它完完全全暴露在芦苇荡中的江面上时,才察觉到一丝违和感。
于完薇半蹲在船头,身上披着蓑衣,从头到尾被稻草层层叠叠地覆盖。
她安静地就像石像,连呼吸都似乎没有。
船停了,空气趋于凝固,她与草船融为一体,在晨雾中与不知名的事物对峙。
突然,她拔出鱼叉,狠狠向水里扎去,动作之快甚至乎无法捕捉到她是怎么发起进攻。只知道几秒后她又保持回原来的姿势,而身旁的草娄多了两只鲜活蹦跳的鱼。
她像伦敦街头扮演铜像的行为艺术表演者,船开了,没有人在划,只听见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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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陈甘聃伫立在不远处,衣物早已被风雨浸湿,他高大,健壮,怔在原地,像匹失意的孤狼吁喘。雨珠劈头盖脸落下,无情,狂暴。荒郊野岭处,周围均是针叶林,它们似城堡般高耸,庄重森严,像黑夜的骑士守卫中间这处圆形空地。雨夜下,雷鸣将林野照亮,恰如白昼。
大雨滂沱,寒风呼啸。
“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完薇打了七七四十九个腹稿,吐出来却是苍白到不能再苍白的废话。
陈甘聃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女孩,女孩长发黏在后背,窈窕曲线在雨中纤毫毕露,如果备上专业摄像机和打灯设备,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写真硬照。
一切都那么美好,像女神维纳斯降临于世。
她希望看到的结局是陈甘聃赶上前来与她拥抱,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的下场,是陈甘聃失望的面孔,绝望又愤怒扭曲在他眼里。于完薇的心脏紧缩到刺痛,仿佛坠入谷底,被千刀万斧宰割。
男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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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点咁快就返嚟了?(粤语: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掀起草帘,一声不满的嘟囔传了过来,正宗粤语三百六十度鞭打于完薇疲惫的神经。
于完薇昨晚没睡好,勉勉强强才能支撑起倦意。清洗鱼钩、缠绑鱼线,鱼筐砸在地板上,草鱼、鲢鱼、昂丝鱼时而蹦出。珠江三角洲鱼种繁多,大多无凶性且肉质鲜美。于完薇洗完手出来,发现爷爷在检阅鱼筐里的鱼。
爷爷年轻时横行广州,是一代黑道之主。
内行人管他叫“于叔”,六十年代要是在早茶店说我是“于叔”的friend,肠粉百分百给你打七折。
尽管爷爷年已七十上下,宝刀仍未老。身体是日渐消瘦了,可还是跟年轻人一样利索灵活。
“累了返嚟瞓觉。(累了回来睡觉)”于完薇言简意赅。
爷爷老了不想去市中心挑战快节奏,有时抽个烟斗在家门口坐着就是一天。他想归隐群山,梦想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生活。
他脊背已弯,背上却是高级刺青。
披着羊皮的狼。
“你的Snapchat,有人给你发了个信息。叫James。”爷爷耸搭着老眼,流露出的锐利丝毫挡不住,他在默默观察于完薇的反应,“是翟尧吧?”
于完薇不由得一顿,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搬了个竹凳子在鱼筐前准备杀鱼。
“您回了趟市区?”她扯开话题。
“昨天刚回。”
“Snapchat给你不是用来联系奶奶的吗?”奶奶在纽约,离婚多年。
“那个老婆子,不联系也罢。”爷爷愤愤叹道,背过手,像是在避什么讳。
于完薇边摔晕挑出来的鱼,边暗自看着爷爷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脑袋。
“翟尧说什么了?”她问。
“看不懂。”
“……是不是和英语很像,二十六个字母组成?”
“没错。”
于完薇挽起袖口,去鳞,去内脏:“是拉丁文。”
此话甚为装逼,爷爷这大把年纪,是经历了多少起起伏伏的过来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骂句“汝甚骚”。他表情没太多改变,从盯着鱼那一刻起爷爷的表情就是嫌弃的,里面有爷爷不爱吃的嘎牙子,俗称昂刺鱼。于完薇吊到了不少。这种鱼刺儿多,挑事。
“之前选修课,有拉丁语选讲,我和翟尧去听了一学期。”于完薇抬起胳膊肘擦汗,“……您什么表情?”
“拉丁文,洋气啊,丫头大了什么本领都会啊!”爷爷喝道,气势如虹,一听就是当年练过的嗓,“为什么不跟翟尧一起出国?我看你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些我都听你爸说了。会拉丁语怎么不去好好学习英语,整天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们……”
“不要找借口,现在好好杀你的鱼去。我回头再找你算账!”爷爷拉扯了把披在肩上的白色大外套,怒气冲冲地拔腿往屋内走。一老一少是在屋外杀鱼。
“您去哪?”阳光太刺眼,于完薇眯着把眼睛才可以勉为其难接受。
“解手!”
于完薇默了,手里在给鱼剖肚皮,眼里在追随爷爷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在屋外杀鱼是因为外面有水管和水沟,方便冲走血和鳞片。
爷爷的五官端正,能看得出岁月前的俊美模样,一定捕获过不少少女芳心。可惜,奶奶也是个不服输、有气概的人。那年,奶奶站在路灯下,远望爷爷发着小脾气,同样是现在这般骂骂咧咧样子转身离开时。奶奶忽然想通了。
她要离婚。她不想跟这个社会仔过。
爷爷说,自己虽然是社会仔,可是经济独立,有一份对外贸易工作,至少能养活一家三口,怎么就不行了?
奶奶宛如一幅油画,由各样色彩涂抹,华丽又端庄。她挺直脊背,眼神像无形的刀刃一样刺痛了爷爷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他知道,奶奶不会再回头了。
有些鸟是关不住,在笼里她不鸣唱,因为她渴望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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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连接过道,所以每次必须要掀开草帘才能走进厅。一是为了防蚊,二是为了避嫌。老家的过道直通门口,连拐角都没有。草帘掀开后就是宽敞的客厅,客厅朝北的窗户半开着,对流风吹得极其舒适,一整个夏天都不需要空调,屋内就可自行乘凉。
爷爷在厨房择菜,看起来同一时间都在为晚餐忙活。
真是黑道老大归隐成菜农渔夫。
于完薇刚走进客厅,爷爷就发话了:“于为今晚回来。”
于完薇给震了。
听到翟尧的时候只是雨霖来袭,淋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波澜。
于为来了,智利大海啸都涌上来了。
“什么?!什么时候,您怎么知道的?他要回来几天?!”于完薇的袖子都没挽回去,她失魂落魄地赶到厨房门口,连珠炮弹式用问题攻击爷爷。
爷爷无语地扭过头睨了眼于完薇。
“那么紧张做什么,他是你亲哥。”
“而且,我今天晚上去城区找老张有点事情,很晚才回来,你们兄妹俩要给我注意安全。”爷爷埋头准备晚餐,不容许一点辩驳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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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
蛾子迎灯飞舞,持久不断撞击灯胆。老家白炽灯瓦数不高,于完薇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只凭窄小一寸光来卖力吃鱼。鱼皮烤得焦脆,连刺都可以被轻松咬断。鱼身淋上蜜汁,诱人鲜美。这导致于完薇吃相极其狼狈,她迫不及待想干掉所有无腿生物。
黑夜下,一辆车魅影般滑过,声音静到以为只是一阵风刮来。一瞬间的功夫,车就稳当当停靠在了屋旁。
车窗摇下,一只修长的手随性搭在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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