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一愣。

“我没事。”伏传反而要问谢青鹤,“大师兄,你为何对我这么客气?”

谢青鹤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伏传有些意外,还是蹬去鞋子爬上卧榻,枕着谢青鹤的腿躺了下来。

这个姿势让他俩都很轻易地进入了完全放松的状态,伏传甚至很惬意地侧过身,将一只手放在了谢青鹤的腿上,摸着他肌肉紧实修长笔挺的大腿。

“是不是只要能和师哥在一起,其他事情都可以放一放?”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也不是的。宗门传承,大师兄身体康健,都要放在之前。”

谢青鹤被他说得不禁失笑,捧着他的脸,低头亲了一下,说:“我是想说,是不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你自己受些委屈,吃些亏,都是可以忍耐的。”

“大师兄为何总是为了刚才的事耿耿于怀?那也不算什么,我很乐意。”伏传说。

“以后都这样呢?”

“大师兄很喜欢吗?”伏传似乎还回味了一下,笑道,“可以啊。大师兄喜欢,日日都好。”

“每日的规矩都改成这样,也可以吗?”谢青鹤又问。

这问题就不大寻常了。伏传从未腻味与谢青鹤共赴巫山之事,这也是他懂事之后难得狂热执着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平生最爱。谢青鹤突然要改规矩,伏传难免心疼难舍。

“大师兄究竟想问什么?”伏传皱眉想了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也可以。”

谢青鹤不意外会听到这个答案。

他与伏传结侣之初,尚未对伏传动情,就对伏传定了两条规矩。一是不许对外透露结侣的消息,二是不做亲密接触。伏传没有任何怨言,对此遵行不悖。

想起往事,尤其是小师弟那时候的温顺隐忍,谢青鹤一时沉默。

伏传躺得不怎么安稳了,侧过身来看他的双眼:“大师兄,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不是。”谢青鹤安抚地摩挲着他的长发,将他的簪子拆了下来,“小师弟,你与我在一起太容易委曲求全。好的你说好,不好的你也说好。我分不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真的讨厌。”

“玉露茶的事,我使你受了委屈。那封诫信的事,你也受了委屈。你五岁时,你我的空间连不通了,我没能给你解释明白,你也在默默地受委屈。小师弟,我如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叫你受了委屈、心内耿耿于怀,又绝不肯对我提及的事情。”

谢青鹤话音刚落,伏传就霍地坐了起来。

他背对谢青鹤僵持片刻,不等谢青鹤安抚,直接赤脚下地。

四目相触,伏传见谢青鹤伤后不如从前那般神采奕奕,也不忍太过冲撞,便屈膝跪下,说:“原是弟子气量狭各处耿耿于怀,才给大师兄惹出这么多麻烦事来。今日上禀掌门真人,弟子说喜欢,就是喜欢。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有不喜欢伪作喜欢之事,掌门真人也不必在意,弟子必会装上一生一世,绝不会给掌门真人看出来。”

伏传历来温柔乖顺,很少错了话。我不该说你耿耿于怀,小师弟,你知道我不是挑剔你的性情,我只是舍不得你。”

谢青鹤也绝少这么低声下气,伏传见他一味温软地对自己说好话,有多少脾气也使不出来。

“你先起来说话,好不好?”谢青鹤请求道。

伏传垂首不肯起身,半晌才说道:“玉露茶的事,本就是弟子不对。大师兄也不曾怪罪我,是我自己心窄量记在心中不能忘怀。千不该万不该,仗着大师兄施舍几分宠爱,便恬不知耻求大师兄与我在露台上行龌龊之事,更不该在大师兄跟前哭泣。弟子知错。”

谢青鹤心中剧痛,缓缓闭上眼。

他说错了话,伤害了伏传,伏传忍不住要反击,他只能听着。

“大师兄说诫信之事,弟子更是惭愧无地。大师兄尽心尽力指点弟子,在弟子行差踏错时提点省诫,弟子非但错会了大师兄的用心,误解了大师兄的善意,与大师兄行周公之礼时,竟然没事先把多年前受诫的伤疤去除,让大师兄摸着了痕迹,叫大师兄伤心。大师兄,这也是弟子的罪过。”

“今日之事尤其显得弟子心浮气窄、不与人善。十七八年前一段旧事,大师兄只怕都不记得了,弟子却不依不饶非要问个究竟。细想想,那空间是不是大师兄封的有什么妨碍?弟子幼时勤恳上进,大师兄是这样待我。弟子幼时惫懒贪耍,大师兄也是这样待我。何必非要憋着心中那口气,非要凑上前去问,大师兄,你从前是不是讨厌我?若非恃宠生娇,哪里敢这么放肆。”

伏传始终不肯抬头看谢青鹤,齿间咬着一口气:“求大师兄开恩宽恕。弟子以后都不敢了!”

谢青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小师弟为什么会如此怒不可遏。

这番话说得谢青鹤心痛如绞,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我结侣多年,我如何想你,你不知道么?我说错了一句话,不该说你耿耿于怀,你生气了,不高兴了,提醒我一句,我自然会向你赔罪。为什么非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呢?”谢青鹤只觉得新生稚嫩的心脉隐隐作痛,连带着整个左肩都似要撕开了。

伏传也觉得自己很分裂。

他看见谢青鹤憔悴难过,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去顶撞谢青鹤的念头。

然而,哪怕他下定决心要忍着,绝对不要放肆,绝对不要顶嘴,心头的委屈与愤怒却根本控制不住,那些刻薄伤人、故意曲解讽刺的话,字字清晰地从他口中喷出。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的“委屈”。

不就是被大师兄问了一句耿耿于怀么?大师兄分明就是爱护我,我为什么这么生气?

想到这里,伏传突然在身上摸了一遍,没摸到谢青鹤给他的玉符。他才想起玉符被他扔进随身空间了。连忙把玉符从空间里取出,入手的一瞬间,玉符竟然化作一道赤焰!

伏传死死地将那团赤焰握住,手中传来剧痛,被赤焰灼烧的右手却丝毫没有损伤。

谢青鹤也吃了一惊,屋内东西南北天地六方都被谢青鹤指尖飞出的符文封住,伏传手中的赤焰已经渐渐烧灭,在伏传手心留下一道苍白的玉烬。

“大师兄。”伏传慌忙上前,扑在谢青鹤膝下,唇色尽失,“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

刚才伏传喷出的那番话对谢青鹤杀伤力有多大,他俩都心知肚明。伏传后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掌心玉符烧尽的灰落了满床,他埋头抱住谢青鹤,哭道:“对不起,大师兄。”

“我以为你随身带着玉符。”谢青鹤深深歇了口气,“还好,还好。”

还好是鬼道魔类搅扰了小师弟的心神,还好刚才吵那一架都不是小师弟的本意。

想到这里,谢青鹤把存着的一枚玉符塞进伏传怀里,兀自不放心,又取了一条金链将玉符串上,直接挂在伏传的脖子上,叮嘱道:“千万带好。”

“换洗时把玉符塞进空间了。”伏传有些后怕地解释了一句。

“我看看。”谢青鹤将他被赤焰烧过的右手摊开,白生生的皮肉毫发无损,那一团魂魄却烧得萎缩一处。寻常人只怕早就疼得甩开玉符了,伏传却死死握着,也不喊疼。

谢青鹤将手心与他贴着缓缓抹过,说:“如今无力为你疗伤,只能镇住疼痛。”

伏传抵住了他的手。

“小师弟?”谢青鹤不解。

伏传将仍旧剧痛的手抽了回来,声音沉闷:“大师兄累了吧?稍歇片刻,养足精神,再做处置不迟。”他起身扶住谢青鹤,本想扶谢青鹤躺下,见卧榻上乱糟糟的,被褥几天没收拾,又问,“大师兄,里边寝室收拾好了,要么进去休息?”

“替你镇痛也不花费多少精力。”谢青鹤拉住他的手,“你的手伤成这样,我如何休息?”

伏传低头想了想,把手递给他。

与谢青鹤嘴硬的说法不同,为了替伏传萎缩成一团的右拳魂魄镇痛,谢青鹤花费的精力不少。

他原本就是才坐关醒来,心猿意马走了肾气,又被突然翻脸和他干架的伏传吓了一跳,这会儿花了不少力气替伏传镇痛,难免精力不济。何况,生生坐关两日,身上筋骨也未舒展,撑不住了。

“不挪了,就在这里小睡片刻。我原本是要和你说两个空间的事。醒来再说吧。”

伏传扶着谢青鹤躺下,替他掖好被子,点点头:“是。大师兄晚安。”

谢青鹤很快沉沉睡去。

伏传将屋内唯一的一盏灯挪到茶几上,从空间里掏出笔墨纸砚,铺纸研墨,悬腕下笔。

次日。

日上三竿时,“小睡片刻”的谢青鹤才从酣梦中醒来。

他很多年不做梦了,这一夜身沉体乏,群魔趁势造反,试图攻伐他的灵台,他在梦中不知经历了多少魔类的生平幻境,睡得并不安稳。所幸一觉醒来,群魔造反未成,身体倒恢复了不少。

谢青鹤坐起身来,调息片刻,深深吐出一口气:“睡觉养人。”

伏传从外边走进来,问道:“大师兄早安。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些吃点吧。少油少盐。”谢青鹤说。

他的身体比昨晚有了进步,昨天只能吃白水煮面条,今天就可以随便进食荤素不忌。正说着话,谢青鹤冷不丁发现伏传换了一身素衣,虽说小师弟穿白衫好看,但是,今日素得不大寻常。

“昨夜把你簪子拆了。”谢青鹤在榻上摸了一会儿,找到伏传的玉簪,“来。师哥给你梳头。”

伏传接过那根簪子,随意插在头上,说:“大师兄就好好养伤,少操些心吧。”

“伏传。”谢青鹤不那么好糊弄。

“我先服侍大师兄洗漱吃饭,这事不着急的。”伏传弯腰哄道,隐带一丝哀求。

谢青鹤确实肚子很饿。而且,刚睡醒没有漱口,他也不怎么想说话。

伏传去灶房蒸上菜,兑好热水出来服侍谢青鹤洗漱,收拾完毕饭菜也差不多好了,稀饭蛋羹搭着蒸饼,都是少油少盐好克化的吃食。谢青鹤一连吃了两碗稀饭,觉得昨日新生的脏腑渐渐活了过来。

饭毕不久,谢青鹤终于上了趟厕所,伏传全程跟着照顾。

“大师兄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把请辞掌门弟子的罪己书给大师兄过目。”伏传扶着谢青鹤坐下之后,摘下了头上的玉簪,屈膝跪下,将昨夜写好的文书交给谢青鹤。

谢青鹤见他穿着素衣、不戴冠簪,就知道他要请罪,只是没想到他会请辞掌门弟子之位。

“不至于此。”谢青鹤不肯接,“我不准。”

伏传低头道:“大师兄,我知道堕魔的道理。若非心中有隙,岂会为魔所惑?寒江剑派不能有一位险些堕魔的掌门弟子。想必师父也会认同我的处置。”

“你不必拿师父来压我。如今寒江剑派的掌门是我,你是否去位,我说了算。”谢青鹤一把抓过他双手呈上的罪己书,啪地一掌拍了个稀碎,“昨夜疯得不够,今天还要与我吵么?!”

伏传被这句话训得哽咽:“弟子不敢。”

谢青鹤便知道话说得重了,昨夜的事,小师弟也很伤心,实在不该借此训他。只是请辞掌门弟子之位,这事实在太过荒唐。谢青鹤也是真的生气了。

不等谢青鹤缓下容色哄伏传几句,伏传已经继续说道:“昨夜冲撞大师兄,弟子虽受邪祟所惑,其实心里一直很明白。可见弟子并非被魔类夺去了心志。”

说到这里,伏传顿了顿,根本不敢抬头看谢青鹤的眼睛:“大师兄,我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因为我心中本就有那样的想法。那念头就是我自己的。只是寻常被敬服、仰慕镇压着,不敢也不舍得说出来。我实在很羞愧。”

“大师兄一直以赤诚待我,我却因一句话说得不合心意,便对大师兄心生怨望,肆意顶撞。”

“堕魔之事,大师兄比我知晓更多。明知道昨夜我说的都是心中见不得光的刻毒戾恨,却大度宽仁不提一个字。我谢大师兄宽宥忍让,却不敢真的装作一无所知。”

“我这样小气刻毒,是不足以匹配大师兄。”

以伏传的修为,短短几句话竟然说得自己气息散乱,不得不噤声调息,才能继续说下去。

“可我实在、实在舍不得大师兄。觍颜求大师兄宽恕一回,以后必定心口合一,绝不敢在心中悖逆。”他说着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谢青鹤,哀求道,“大师兄,你千万不要为了我昨天说的话伤心。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绝不会误解你对我的好,是我不好,我不够好,我配不起你。”

谢青鹤被他眼巴巴地望着,心头隐有热潮涌动。

他俩对入魔之事都很了解。所谓堕魔,就是将心中执念无限放大,偏执到不问理智是非,只专注在心中所执的念头上。这种执念不是凭空所生,是人心目中本就存在的念望。

如果伏传是被“魔尊”强行夺去了皮囊,那他就会彻底失去意识。

但,伏传记得很清楚,他在和谢青鹤吵架的时候,那焦恼无法控制的分裂感。一边是感情和理智要求他不要和谢青鹤吵架,一边是愤怒和委屈促使他每一句话都狠狠踩在谢青鹤的痛处。

那代表着,他当时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的。

负面的情感可能很微因魔惑才变得无穷大。但是,再微小的负面情绪,它也是真实的。

伏传正是害怕这点“真实”伤害到谢青鹤,才会竭尽全力解释并请求宽恕。谢青鹤原本也没有怪罪他,连提都不曾提过这件事,所以,伏传请求的宽恕并非不受责罚,而是求大师兄别伤心。

“你或许是有一些误解。”谢青鹤擦去伏传眼角的泪水,“人心皆有隙,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尚不知事的条条赤子,人有喜怒哀乐,得失在意,心中就必定会有罅隙。师哥从前送你一枚阴阳鱼,还挂在枪上么?”谢青鹤问。

伏传乖乖地把慕鹤枪取了出来,那枚谢青鹤所赠的阴阳鱼果然就挂在枪头。

“老阴有少阳,老阳有少阴。世间事,皆不得免。”

“昨夜师哥说话不曾细细斟酌,仓促说错了一句,是不该说你耿耿于怀。你知道师哥是好意,师哥也确实没有恶意,但,是师哥说错了,倒像是怪罪你心思小意、无事生非。”

“你听了心中生气,不是你的错,这是人之常情。”

“若没有魔念作祟,这么一点点的生气,会让你与我吵嘴么?”谢青鹤问。

伏传不住摇头:“大师兄,我不敢。莫说大师兄正在养伤,平时我也不敢惹大师兄生气。”他紧紧地抱住谢青鹤,似乎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心爱,“大师兄,我只怕你伤心了。”

“你是在想,群魔都在我体内压着,没有魔尊勾搭蛊惑你,你怎么会堕魔?是不是和时钦一样,心中执念太深,方才堕入鬼道?”谢青鹤问。

这正是伏传梗在心中却根本不敢提及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混账,对大师兄也根本没有那么多不满。不,他分明就很仰慕大师兄,心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就到了心心念念、不忿委屈得要堕魔的地步?

谢青鹤怜惜地摸了摸伏传苍白的小脸,说:“傻孩子,我前两日才说要替阿寿做主,你好端端地就堕了魔。你以为这是巧合?”

伏传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指了指天,不可思议地说:“大师兄的意思是,这是他们干的?”

“时钦自诩未亡人,执念又是燕师叔的尸身骨灰,方才堕入鬼道。世间事皆讲究同气相求,你我一句话说得不对,撑死了也就拌句嘴你想想你那怂样儿,,差点自己先哭出来。你倒是告诉我,你我道侣之间吵架,哪一个字和鬼道扯得上关系?”谢青鹤反问。

伏传张了张嘴,莫名其妙又有点委屈。好端端地,怎么还讽刺上我来了?

他抱住谢青鹤的胳膊,小声嘀咕:“我若是站着跟大师兄顶嘴,大约就和鬼道扯得上关系了。”

百种死法,任凭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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