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金红炮衣盈满宅门。

“天赐良缘,嫁女大昌!”

随着一声嘹亮的唱喏,花轿牵领唢呐,宛如鲜红潮水,浩浩荡荡流向荔城张府。

行人议论纷纷。

“张府迎亲?天师张府?有白母虎在张寒衣竟敢纳妾?”

“什么?纳小?张天师不想活啦?”

“嘘!你们说什么!是张府聘了屠户女为其子冲喜!”

众人嚯了一声。

“屠户女?你说的可是观前街屠家小娘子翩翩?”

“可不是她!小娘子性烈得紧,听说那日张府到屠家下聘,小娘子以鬼神为祭,誓不为妾,当日往老树挂了白绫!”

大家咂舌。

“这翩翩小娘子是花魁为母,身在莺花寨,竟有如此志气!”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小娘子自绝前哭啼不孝,动静大了,自然瞒不过邻里,合力救她下来。听说夜里也曾同少年狂徒私奔一回,被屠家捉了回去,捆了手脚,天明就送入了花轿。”

又是一阵唏嘘。

“这张府也是!何须如此!”

“你们不知道——”

知情人压低着声,“那张府少爷,娘胎里便受了咒怨,天生失明,不良于行,高僧批言,他断然活不过十七岁,张府只有这一尊清欢小佛,哪里肯让他早早夭殇,就求了府主,合了全城少女的八字,不拘是什么身份地位。

“只这屠户女委实低贱,又心比天高,未婚便与男子苟合,做不得正妻。不过是张府厚道,仍旧遣了二十四抬聘礼。”

“竟是如此!”

也有人持有不同意见。

“二十四抬聘礼又如何?那张府少爷是个小瞎子,又缠绵病榻,小娘子是个守活寡的命数!”

“就是,给将死之人冲喜,张府这是坑害人姑娘家啊!”

“张天师高山景行,扶危济困,没想到为了儿子晚节不保……”

到了张府,议论声渐小,那一顶小花轿被抬入了侧门。

般弱被晃得头晕,不耐烦地想,成个亲瞎几把麻烦。

尤其是她还是个冒名顶替的冲喜小新娘。

话说前些日子,般弱这一只茶花小美妖正在大山汲取天地精华,她重伤未愈,得饮雨露,高高兴兴开着花,被一个小娘子看中了,也不问她同不同意,强行挖了带回家,般弱妖力不稳,离了泥土,当场显了人形。

小娘子路就走歪了。

屠翩翩不知从哪里要来定身符,把般弱塞上花轿,她则是跟着情郎私奔。

卑鄙!

茶花小美妖不高兴噘起嘴,吹着嘴唇贴着的朱砂符箓。

她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清纯妖,屠翩翩对她使了坏,般弱也毫不犹豫给她种了恶果。等着吧,没几天这屠户家的私奔小娘子就要腐烂发臭,容貌尽毁,看她成了臭鱼烂虾,还敢不敢摆弄本姑奶奶!

“吱呀!”

小门被人推开。

衣衫窸窸窣窣地擦过她裙摆。

脸颊冰凉。

般弱被捆着躺进喜被,蒙着一块大红色缎子,有人探手进来,她垂睫去看。极冰白的底色,血络淡青,像是一块精美的冰绿翡翠。

却是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死人。

冷翡翠般的手指拂过她的嘴唇,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

好时机!

般弱嘴里酿出一口清澄,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一唾。

“我呸!”

朱砂融水,沾到了来人的手心,他惊慌缩回了手,同时也揭走了那一张黄纸符箓。

般弱解困,如同渴水的鱼儿,长长吸足了一口气,劈里啪啦兜头就骂,“呔!小贼!瞪大你狗眼瞧个清楚!姑奶奶可不是那什么屠翩翩!”

“……”

她骂得起劲,对方一声不吭坐在床边。

般弱手脚被捆,行动困难,口鼻蒙着一层厚缎子,气儿都透不过来。

她觉得对方可能吃软不吃硬。

姑奶奶拿得起放得下,不服输的嘴皮子拐了个弯儿,有了商量的余地,“咱们都是被屠翩翩蒙骗的,不成亲不相识,喏,你先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还有我头上这块破布,你拿下来,碍着姑奶奶的眼了!”

到了后半段,气焰又嚣张起来。

“你……谁?”

声音极轻,又清凉似水。

小鹿似的无害。

“我?”

般弱眼也不眨地撒谎,“我是屠翩翩的远房小表妹,本来是想投靠屠家的,可谁知道屠翩翩她有了小情郎,捉我去顶替她冲喜!”

“撒谎。”

哪个打秋风的亲戚嚣张泼天的?

般弱噎住。

得,还是个不好糊弄的。

般弱放轻调子,“小郎君,你先放开我成不成?我眼睛疼,身子也疼,我想哭!”

对方犹豫片刻,又伸手进来,摸索一阵后,轻轻掀开她的盖头红缎。

般弱满肚子的咒骂戛然而止。

哇。

真俊哪。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那病弱的小郎君鸽羽青的长发泼在膝前,颈嗓披着黑貂绒领,又镇了一枚纯金长命富贵锁,镌刻着日月同庚。

可惜是个小瞎子。

他的双眼缠着一条绛红色的软缎,幽幽渗着草药的冷香。

般弱又耸动肩膀,呶嘴,“还有手!绑得可紧了!真是的,哪有这样做事的,想要我跟你圆房也不能这样绑的呀!可疼可疼了!”

她说话又直又快,就跟小炮仗似,响起就没完没了,不给人插嘴的地方。

“……”

病弱失明的小郎君默然无语,又摸向她的手,却不料滑入一片狭窄的山谷。

他皱着眉探了探。

怎有些渊深。

下一刻对方夹起双膝,也困住了他的手掌,她振振有辞,“小郎君,要与你成亲的不是我,你不可以入我桃源的,否则便成了我的小奸夫,要被万人围观浸猪笼的!你脸皮这么薄,肯定受不住唾骂,到时候就蓝颜薄命啦!”

小郎君虽未经人事,也有几分羞赧,“我……我找不着你的手。”

“那你再往上。”

他听话顺从,摸到了一束细细软软的腰,她又嚷着道,“再往后!往后!”

小郎君好像熟知扣结走向,很快就摸清了门道,奈何麻绳粗硬,废了好一番劲儿才解开,般弱松快地笑了起来,又抬起脚,放到他膝盖,一副当人祖宗的模样,“有劳!这个也解了吧!”

你不是有手么?

小郎君欲言又止,默默干活。

麻绳落地,般弱跳了起来,冲他摆了摆手,“那我走啦!你快去找屠翩翩吧!”

她扒开门窗就要离开。

烛影摇红,香气幽幽,般弱鬼使神差回了头。

小郎君乖巧至极坐在他的喜床旁,发如泼墨绸缎,红衣灼灼欲燃,他双手交叠置在腹前,微微仰着下颌,茫然失神,不知想些什么,透着一股失落的劲儿。

般弱被他嘴唇的细润水光迷了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郎君。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肉软唇珠。

被褥塌陷。

她又回来了。

小郎君转过颈,难掩惊喜,“你不是要走么?”

“是呀,我是要走的。”般弱踢着双脚,蠢蠢欲动,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狠狠摁压他的软嘟嘟的肉红唇珠,“不过呢,看在你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份上,我可以勉为其难留下一晚,陪你说说话什么的。”

那唇本没有什么血色,被她一通乱玩儿,反而泅出浅浅的粉红,嫩得像出水的脆荷。

他追问,“天底下第一好看是谁?”

她不高兴地耸眉,“是个臭脾气的小秃驴。”

小郎君颔首,“你欢喜他。”

她瞪眼,“什么呀!那就是个顶不讨喜的小秃驴,脑袋没毛的,又管东管西的,天天都是小王八念经,烦都烦死了,我才不要他呢!”

小郎君点破,“那他定是你天底下最欢喜的小王八。”

“……”

她气呼呼地起身,“不留啦!我即刻就走!你有毛也很烦人!”

话落,她的衣角被小郎君拽住,他急得很,又呛了几口,脸色青青,眼尾旁犯着一笔浓烈的胭脂,“别、别走!我不念经了!”

他哀求,“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哪怕一晚也好。”

“好叭!既然你诚心诚意的——”

般弱又坐了回去,顺带从屁股底下捞了一颗硬硬的桂圆,剥开吃了,还问小郎君,“你要不要?可甜了!”

他点了点头。

般弱又捞了一颗,指尖紧捏,啪的一声就碎了壳,她塞到对方嘴里,还夸他,“你的唇儿很饱满,看起来比桂圆还好吃!”

“是么?”他满是困惑,“这能吃么?”

“能呀!”

般弱这个妖精没有世俗规矩,大大方方占美人儿的便宜,她扭着小腰,紧挨少年的双唇,果然比她料想得要软绵柔嫩。

她舌尖进了去,小蛇般游动。

“呀。”她露出微妙嫌弃,“怎么一股药味儿,都不甜的。”

小郎君被养在深宅大院,未经世事,亦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念头,他舔了舔唇,莫名的渴,老实地说,“我进房前,娘给我喝了一碗鹿鞭汤,下了好些药材,很苦。”

“喔,是这样啊。”

般弱一副我懂的样子,“你娘是要你壮阳好行房呢,你快死了,他们想你留后!”

“我不想跟屠翩翩留后。”小郎君声音轻缓却坚定,“她有了喜欢的小情郎,我不是她的第一好,我不要跟她行房。”

般弱支着脸,指缝溢出腮肉,“那你怎么办呀?孤零零死掉吗?”

说起这些生死的牵扯,她坦然得很,小郎君受她熏染,也不像面对爹娘一样承担着压力,他敞着琉璃心肠,坦白道,“爹娘已为我的病奔走多年,我早些走,他们也早些安生。我没什么心愿的。”

“真的吗?我不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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