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转身离去。
一袭银红流蝠暗纹袍迅速消失在绿油油的藤蔓间。
她无端想起,小丫鬟们常道:京城适婚女子闺中传闻,道是晅王俊逸冷肃,令人芳心暗许但自怜自伤不敢靠近;傅昀温柔多情,令人徒生爱慕之心,却也是阴晴难辨无法捉摸。她不禁暗自点头,可见传言非虚。
忽然她想起一件极为重要之事,宝刀为腐草所染,腐草无毒,但遇白磷却剧毒无比,此时观傅昀模样不像知晓“锈迹”是何物,自己堪堪脱离险境,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三
月上柳梢,她梳洗完毕择了本书细细研读,书中详细记载了淮南草木名录,忽然她忆起那日蓝袍人提到的朱槿多生在淮南,而煜都少见,可见地域不同,水土有异,所生花木亦是不同。辛藜生长在濛山,腐草生长在九嶷山,濛山与九嶷山却都位于九黎族所在的十万大山之中,此时都在煜都出现,这中间或有勾连,只是怎样的勾连呢?
想至此处,她更是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出门,去探望那神秘的辛藜。
银色的月华如水般倾泻一地,晚风轻拂,葱茏的花木如若身披纱衣的仙子在风中摇曳生姿。荟风亭前一人长身玉立,随他视线望去,一株辛藜静静地躺在石桌上。
“晅王!”她惊愕万分,“夜半三更怕是不愿被人打扰。”她恍然一悟,蹑手蹑脚地转过身去。
“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晅王头也不回轻声斥道。
“明明是他三更半夜独自一人在此处,反而怪我鬼鬼祟祟?”她腹诽道,却不敢再退,只能疾步上前裣衽行礼。
“你如何在这里?”晅王皱眉问道。
“我进宫难道不是你的指令?”她再次腹诽,并未作答。
“你半夜三更在这里做甚?”晅王面沉如水。
原来他问的是为何半夜在此,她慌忙答道:“每逢仲夏月圆之夜辛藜都会长出一片新叶,奴婢是为探看这辛藜的长势。”
“哦?”他用一截树枝翻了翻桌上辛藜,未置可否。
忽然他拧眉问道:“适才你说什么?”一只手如铁钳一般箍紧她的手腕。
她抽口冷气强忍疼痛道:“这辛藜......它......”
“辛藜?你说它是辛藜?”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有些颓丧。
她趁着腕上力道松弛,急忙顺势抽回右手。
疼痛渐渐消散,脑子也清明了许多。莫非这晅王不识辛藜,或是他误以为......他不是向来冷静自恃,高不可攀嘛!她揉揉手腕道:“莫不是晅王殿下以为它是别种药草?”
他眉峰紧蹙低语道:“不对,不对......”
半晌他抬头斜觑她,她半披着乌黑的发,微扬的面庞如月光般皎洁,两点星眸闪烁,眼神真挚神情认真,像一支沐雨的朱槿花。
许是今夜月色过于温柔,他的心房深处涌上一种感动,早已冷硬的心竟莫名地有几分柔软,他喑哑着嗓子问道:“你识得此物?你可识得姜黎?”
“奴婢自幼熟读药典,昔日炎帝神农氏遍尝百草,撰有《神农本草经》,其中记载:辛黎生长在濛山,姜黎亦生长在濛山,二者外形极其相似。只是辛黎生长在山阴避水之地,每年二月开花,开花时花穗鲜黄长约两寸,而姜黎生长在向阳湿热之地,虽也是二月开花,但花穗仅寸许长。”她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他并不打断只是耐心倾听,眸中似有星光闪烁。”
“你可知它的用途?”他静静地问。
“二者皆可练毒,只是辛黎毒性弱,姜黎毒性强,其花穗为五毒散主材......”
晅王面色有些苍白,纤长的五指抬起,拂过她的额发,停在她额前,片刻后他缓缓垂手,眸中却似黯淡了几分。
她顾盼流眄,眼前之人已然长大,再不是那个心思澄澈的孩子,只是他经历了什么竟如此心事深沉?
他拂袖转身,似乎带着一丝不甘。一片乌云遮掩月色,他的背影有几分萧索。
风中的辛藜仍在低徊起舞,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
她靠在榻上又是一夜难眠。
次日清晨,她赤足跑过甬道,来到花木前,仍是一片锦绣繁华,只是昨夜依然鲜活的辛藜却消失殆尽。她瞪大眼睛四处寻觅,却仍是一无所获。
她揉揉眼睛,不确定昨夜自己是否仅是南柯一梦了。
接下来的日子,夜半三更惊醒之时,她总是情不自禁地隔着素纱窗棂向外窥探,却再不见那如月光般清俊的身姿了。
四
晅王府邸与煜皇宫相距不远,仅隔两个街区。晅王不喜热闹,平日又常常宿在武英殿,府里所用的丫鬟仆人并不多。
此时他端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窗下香檀木高几上静静躺着那株瘦弱的辛藜。
他一向驭下甚严,自他从北地征战归来再到封王开府,他都谨慎地考验和择取下人。现在服侍他的三个贴身太监景福,景乐,景羽都是他精心选出,景福自小便被家人送进宫中,一直在娘亲身边侍候,景乐,景羽都是他在北地收留的孤儿,他们一向对他忠心耿耿,怎会背叛他?
这株毒草是赵叔年前遣人送来的,来人只道它名唤姜藜,是荷香留下的。荷香是娘亲生前所用的丫鬟,也是唯一陪伴娘亲长大,跟随娘亲一同入宫的丫鬟,在他的记忆里亲切地如同他的姐姐一般。既是荷香所留,想来这毒草与娘亲有关,莫非与娘亲病亡有关?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渐渐平稳错乱如麻的心绪。
那年他与赵叔在普济寺后山相见,本已约好待赵叔见过亚父处理完门中事务之后,再回煜都见他。自分手之后,父皇命新任羽林卫统领的傅霆考察他的剑术,他自然不敢施展蓟门七十二式,普通的剑招拙劣的剑式令父皇大发雷霆,父皇便将他禁足在咸池宫,令傅霆每日监督他练剑。
待他剑术有成之时,却等来了赵叔遇袭的消息。赵叔遇袭后陷入昏迷,一直重伤不起。他几次飞鸽传书询问病情,亚父都回道还在昏迷之中。两年前赵叔终于苏醒过来,慢慢恢复记忆,却对自己如何遇袭,经历了怎样的凶险都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被何人所伤。赵叔的右腿自此也残废了,再不能施展轻功了。
赵叔不能亲自护送毒草而来,自然不能将毒草所关联之事道于他人说。
那年孔太傅被科场舞弊案牵连,贬去瞻洲,赵叔遇袭几乎命丧黄泉。荷香更是在娘亲亡故后便跌入池塘溺水而亡......
他那时太过弱小,不足以庇护身边之人。于是他在有戎进犯之时主动请缨,只为能建功立业,强大到足以庇护身边之人。然而父皇一向孱弱,柳氏一族把持朝政,即使他现在贵为晅王,还是没有实权。莫非只有等待父皇仙去,登上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才能为母亲查明死因,全了他人子之心?
可是他本出生乡野,从不在意这富贵荣华,他在意的仅是他身边人而已。
再次望向那辛藜时,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是他亲手将它种在咸池宫花园的花木之下,那里说是个花园,实际只栽了一片寻常花木,平日也仅作武英殿与花房之间的一处屏障使用。
所以那时当他突然起意想栽下那姜藜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花园。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若还有人知晓那姜藜的存在,也许只有他近前服侍的三个太监了。而景福,他如荷香一般,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们之间亦如父兄一般。
他唤来景福,“景福,我令你时时照拂这株药草,你可做到?”
景福有些诧异地跪在他的面前,“咱家每日都去花园浇水,殿下住在武英殿时,咱家每晚都去查探它的长势。它......它......?”似乎终于感受到晅王有几分愠怒,景福声调放低,却依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它被人调包了。”
“啊?”景福瞪着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着辛藜,一副被雷霹熟了的模样。“殿下......”他舔舔嘴唇小心翼翼道:“殿下,这株药草搁在宫里那些名贵花草里极不起眼,哪怕咸池宫那寻常的花园子,里面的花木长得都比它扎眼。咱家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花草没见过,咱家不知道这是什么草。别人更是不知,再说谁会调包它呢?”
晅王不便向他解释这毒草的性能功效,只能无奈地挥挥手令他离开。
这株并不属于煜都的毒草,栽在宫里未满三个月已经枯萎了,它的花穗才是五毒散的主材,而他将它栽在煜都是永远不可能等到它开花结穗的。
想到这里他未免颓丧,当初他临时起意栽下它时便有些鬼使神差,此时想来是有些莽撞了,或者是说打草惊蛇了。
“打草惊蛇”自赵叔飞鸽传书告知他荷香还活着,他便暗自心惊,这深宫里向来不乏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只是娘亲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从不争宠不与人结仇,只是用隐忍期盼保全他的平安,难道还有人毒杀娘亲?
这段时日他在宫中暗访,但娘亲病亡已久,宫中的老宫人或已遣散出宫,或已病亡,根本查不出任何头绪。或许他该去赵叔那里一趟,去见见那个荷香。
纵使那个荷香真的还活着,她的话足以信任吗?要指证这宫里任何一位娘娘可都是需要证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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