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嫌弃张柯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这人太奇怪,完全不像个有责任心的正常作者。

他居无定所,号码也总是打不通,以至于截稿之前没人联系得到他。

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此人大包大揽了“风景写实”专栏,却有拖稿的强烈恶趣味。要知道,风景专刊可占了一大块版面,社里经验丰富的老人都不敢独自承接。

对于早就看中专栏板块的几个老前辈来说,这新人可真是个混蛋。

但别忘了,这厮拖稿成性。

自从抢下这份独食,张柯的业绩量没有一次达标,读者的评价更是一塌糊涂。连向来脾气好的周刊老板,曾经丢下一句话:“他为什么还没有滚蛋!”

可他的直属编辑,一个向来思维清晰的行业翘楚,却一直为他求情,只因为某次线下会面,张柯是从一辆黑色玛莎拉蒂里钻出来的,还提着雪茄箱子。

离近了看,这个年轻人西装革履,举手投足面面俱到,不难看出量身手工定制的英伦高级感。

饭桌上,张柯低调地点了根高希霸雪茄,用的是银色雪茄剪和乙炔打火机,谈吐间很淡然地袒露了对工作毫不关心的懒散态度。

中途他又接了个电话,是用流利的法语回答的。

编辑对雪茄礼仪一知半解,可他大学时的二外恰巧就是法语,在他看来,张柯提及某些地名都带有地区口音,至少该有交换生经历,否则不会有如此纯熟的口语!

张柯从容的精英范儿镇住了对坐阅历颇丰的青年人,更重要的是,编辑瞥见了张柯手腕上那块无意间露出的、闪瞎人眼的翡达百丽。

编辑半信半疑,记住了腕表的样式,回家后上网搜索,被那令人咋舌的一串零吓得不轻。

结合从业多年的阅历,他笃定此人是个为朴素生活寻找乐趣的富家公子,不在乎金钱却在认定的兴趣上较真,这类人轻易别惹毛。

况且他做事有分寸,为张柯说说情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多少损失,结果还是看老板意思。

无奈老板某天回家路上,也看见了那辆玛莎拉蒂……当然张柯换了英语接电话。

于是张柯一直游走在被解雇的边缘,领着不比低保高多少的薪水,照旧写着乏味的稿件。

但在编辑眼里,无论张柯从世界各地发来的稿子有多烂,都带着一股贵族的奢华浪漫气息。

离编辑部所在的省会几百公里,某个小城市的工业老房区,一个狭窄到只够容膝的单间里,有位颓废青年正在工作。

他戴着胶框眼镜,头发脏得稀稀拉拉,烟头堆积了好几个饮料罐,堪称致死量。

有时他写的入神,以为随手抓起了一罐可乐,猛地灌下去,烟灰水的滋味却让他恨不得把胃吐出来。

此刻青年左手夹烟,神色萧索,右手一下一下敲着磨掉色的老旧键盘,键位缝隙里积满了烟灰。

偶尔血丝蔓延的眼珠如死鱼一般晃动,扫视四周的环境:报纸和扉页发黄的书叠在架上,掀开的泡面桶扔在地上,角落那株芦荟盆栽被啃了大半,早蔫死了。

除此之外,青年极少动作,也不发出声音,好似一尊石像。

谁能想到,此人曾经用全部积蓄租了几天玛莎拉蒂,只是为了愚弄两个可悲的上司。

张柯自命为“风景写实”作者,实际上没见过什么风景,更不是什么钞能力加身的贵公子,只是个穷酸的文学爱好者。

那身极具迷惑性的行头,包括雪茄盒、名牌和手表,全仰仗着高超的动手能力DIY出来,遍布全世界的邮箱地址,也是用自学的计算机技术伪造的。

尽管这些技术活与他的管科专业完全搭不上边。

张柯确实有堪称变态的学习能力,并且注重细节的雕琢,这一点,从他为了骗过编辑而自学了法语就可见一斑。

他甚至会为了塑造一个爱好高雅的形象,而去研读莎翁的戏剧、康德的批判哲学,并且学了一口地道伦敦腔英语和标准德语。

做这一切费心费力,主要也费钱,那套用于制造机械表的车床和铣床就贵得发指,尽管大部分部件是他自己魔改出来的。

不遗余力地欺骗,是他最显著的特征。

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道德,就如同这个专栏作者的工作,钱谁赚都是赚,大家看着华丽辞藻堆砌的文字,配上几张精修的风景图,谁还会在乎那是不是真的?

总的来说,张柯就是个变态,还是个有着匠心的变态。

其实像他这种天才,与其当个没造诣的刊物作者,远不如另找工作糊口,可无奈张柯就是有这种欺骗所有人也包括自己的恶趣味。

谎言,是张柯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持。

他不信神,只做自己的上帝。

他想成为一个作者,于是就反复对自己说:“张柯,你他娘的肯定是个天才作者,你会成功的!”

可上天是公平的,他什么都学得会,唯独写不好文章。

试想一个用谎言包装起来的多面怪才,却连连面对作品被嘲笑的残酷的打击,会发生什么?

现今的张柯,一方面觉得神作受尽读者吐槽实在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无能而恐惧空虚。

抽完了烟,继续埋头改稿。

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行云流水。

过了有半旬时间,从小窗透进的阳光角度悄然变幻,打字声一消失,阴暗的房间突然安静了。

张柯的手悬在半空,嘴角拉出一个僵硬微笑,长时间待在暗中而惨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保存了稿子,打开某个隐藏链路,将文件发送出去,在欧洲的服务器里转过几道,消除了痕迹后,会自动转回中国,去向某编辑部的邮箱里。

再度点上一支烟,一口气吸下去,瞬间只剩下短短的烟蒂。他悠然吐出一个烟圈,顿时神清气爽。

每每这个时候,想到那个蒙在鼓里的编辑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为一个富二代做事,想到那个人打开稿件后,满脸虔诚地拜读,张柯就发自内心地充实,并且欣慰。

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圆谎。

“收工,终于能出去了。”他缩着脑袋站起身,以免撞到房顶,缓缓伸了个懒腰。

忽然,喧闹的铃声响起来,是那首魔性的awake,极致音量几乎刺透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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