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的命运再次改变,她被母亲送到了上海的寄宿学校。她不会说上海话,听人家的“强苏白”混身起鸡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脸来学着说。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上海学生向来是,非国语非吴语一概称为江北话。人力车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学校总是形影孤单,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
与她相对照的是于小慧,上海本地人的小慧的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三周就当选级长。那年她们十一岁。在西方戏剧课上,小慧演中世纪的贵族,扑白粉的假发,有一场躲在门背后,走出来向女人高唱歌剧曲子。看了戏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广众中涌现。男高音的歌声盈耳,第一次尝到这震荡人心魄的滋味。
宿舍是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床后最热闹。大家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歌舞。女孩子们笑得满床打滚。窗外黑暗中蛙声阁阁,没装纱窗,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欢的明星,一提起这名字马上一声锐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睡在最门口的蒟蒻比她们大两岁,父亲是宁波商人,吸鸦片,后母年轻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个楼面。
有时侯有人来访,校规是别房间的人不能进来,只好站在门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点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门槛上连唱几支。
学校是女校,到吃饭时间,食堂里满满当当坐五百多人,正中一张小板桌上一只木桶装着“饭是粥”,锅巴煮的稀粥。饭后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险的旅程,但是从来没碰见她。出来进去挤得水泄不通,倒有时候在人丛中看见她。校园那头的小礼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夹道的矮树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椭圆形的花瓣,也许就是白玉兰,绽放着淡淡的香气,像是在空气中浮动着什么。
近期学校里流行“拖朋友”,发现谁对谁好的不得了,就会强行把两人拖到一起,强迫她们挽臂同行。晚饭后或是周末,常听见一声呐喊,啸聚四五个人,分头飞跑追捕猎物。捉到了,有时候在宿舍走廊上转两个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园里,就在那黄昏的曼陀罗花径上散步。歌茹和蒟蒻总是半边身子酥麻麻木,虚飘飘的毫无感觉。“拖”过几次,从来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当然几乎不开口。小慧自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同班生,纤瘦安静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给硬拆散了。
上海本地的学生是可以周末回到自己家里去,周日晚上7点前回到宿舍就可以了。可是直到周一下午小慧都没有回到学校,老师差遣成绩较好的歌茹和蒟蒻去她家看看,两人拿了地址坐了人力车就出门了。
沥青汽车路冬青矮墙夹道,一辆人力车转了弯,拖到高大的灰色砖砌门廊下,墙上盖满了碧绿的爬山虎。按了新式的门铃,不一会就有女佣出来开门将她们迎了进去。歌茹打量着客厅,虽然是老洋房旧家具,还是拼花地板。女佣泡了茶来之后,更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小慧告诉她说要跟着父亲去进南洋念书,说会写信给她们。她们也只略坐了一会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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