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想说“小景救得病人最多,痊愈也最多”,可这话梗在喉咙里却有些吐不出去了。经历了这一场疫病,即便是痊愈的人,也可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好友,而病重不愈的人,再也不能看看这个世界的。

在失去太多后,人们的喜悦都变得有些苍白。

傅景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悄悄抓住了宋瑾放在床边的手。

宋瑾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像是笔挺的竹枝,又宛如上好的白玉。

毕竟他是大病初愈,气血两虚,手指带着一点温凉。而傅景虽然略微有点劳累,但精神头很足,她又一向活泼,手心一向是热乎乎的。

这时候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大一只小,一只微凉一只温热,莫名竟然有一丝妥帖。

宋瑾微微怔了一下,任由她握了,心里的难过在这种温热里慢慢慢慢的平静下来。

他也不是不懂得疾病是残酷的。或许有了傅家兄妹的帮助,在营地里做隔离医治,叮嘱城里熏艾,提供淮州急缺的草药与财物,这场疫病的损失已经降低到最小了。只是他亲眼见到生命的逝去;看到前一天还能讲话的人,可能后一天便成为火焰下的飞灰;看到许多人因为痛失亲人以后疯癫似狂;听到原来已经有这么多人逝去,他受到的冲击是从未有过的。

他突然感受到,他从前被保护的太高了。京城中奢靡成风,尽管宋家一向勤俭节约,可他的一件衣服仍然是够这里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了。他生活在清高的太学里,生活在煮酒烹茶的“上流人”的圈子里,高高在上,眼里不见尘埃。所以突然见到真正的疾苦,便如同眼睛里猛然进了沙子一样磋磨疼痛。

他乍然听到这些有些失神,却被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唤醒。

若是从前,他定然会躲开的,只是经历了这一场重病,几乎如同死了一次一般,多少比从前能放开了些。更何况这些天傅景常常近身照顾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对彼此的接触已经有些习惯。傅景小他许多,又常常是一副十分坦然的样子,他逐渐也觉得傅景便如同一个贴心的妹妹一般,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却让他感到妥帖留恋。一直在意一些微末的细节倒是显得过于迂腐了。

“我知道了。”

宋瑾的神色恢复了平常,轻轻点了点头。

南营的人越来越少,北营的人越来越多。中间那条药棚的线在缓缓移动,像是胜利沉稳的进军。

许多人离去了,但有更多人好起来。天疫若是控制不住,便是一座城或者一个国家的浩劫,可是控制住了,也不过是一种厉害了一些的病而已。无论如何,相比于最坏,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那些确定了病症已经痊愈的村民,有一些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进行大水之后的重建,也有一些人留在营地里帮忙做些事情。像是沿柳村这样的村子受灾严重,很多村民至此已经身无长物,无处容身。宋瑾给谢予安写了信说明了情况,不知道谢予安做了什么样的周旋,但总归是送来了一些财物,宋瑾托傅延泽着手这件事,把财物给村民们分发下去,也算提供一些种子钱,好歹让生活过得下去。

看起来一切都似乎在好起来。傅景的手最稳,医术高明。再加上宋瑾病情沉重的几天她就很少接收新的病人,所以虽然她看诊的病人很多,但到现在基本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每天也没有了那么多事情要做,偶尔给别人帮帮忙,更多的时间就凑去宋瑾那里,监督他不要耗费太多精力,注意休息。

这一桩桩一件件把傅延泽看的瞠目结舌,其热心程度几乎让他怀疑傅景是不是换了个芯子。然而面对他的时候,这个妹妹仍然是不变的舌尖口利,常常堵的他讲不出话来。后来他只是有意思地瞧着,也没有什么干涉的意思。

在宋瑾完全好起来的前两天,营地里还在生病的人已经不多了。比较让人在意的是,祝老身边一个大夫病了。祝老很忧心,自己为徒弟诊治以后又派人来请傅景去看看。

傅景对于这些大夫,还是很是钦佩的。尽管只要防范得当,染病的风险并不算太大,可这毕竟还是在冒着生命的风险。傅景给人诊治的也很尽心尽力,幸亏,那位大夫并不是感染疫病,只是最近过于劳累,身体承受不住,受了些风寒而已。只要好好休息,按时喝药,并不会有什么大事。尽管傅景没来之前。祝老诊治的结果也是这样的,只是他们关心则乱,听到傅景也这样说,总归是长出了一口气。

回来的时候,小石大夫主动去送她出门,这个莽莽撞撞的家伙,在路上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傅景盯着他瞧了瞧,选择原谅了他。她想,宋瑾连刺伤他的妇人都原谅了,相比之下,小石大夫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小儿科,也算是没什么好在意的。

哦,对了,那个妇人已经被放出去了。傅景在宋瑾的恳求下,送了她一枚清宁丹,为了药效好些还磨碎了自己发呆上的一颗珍珠入药,也算是仁至义尽。听村民们闲聊的时候说,那妇人已经清醒了过来,隔壁村子里一个汉子在营地里见了她,觉得很怜惜,想要讨她回家做婆娘,也不知道最后成功没有。

总之,这一场水患已经慢慢退去了。

无论多大的苦难都会慢慢过去,再大的伤疤也会慢慢淡化,就像阳光会赶走下雨天,幼苗会突破压迫它的土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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