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糖

她抱着个大毛巾在擦头发，白皙粉润的脸上还滚着几颗水珠，大眼睛含着满满笑意地望着他。

一时间，竟恍若隔世。

“你怎么啦？”她注意到他不对劲，走过来偏着脑袋探究地望着他。

他勉力笑笑，抬手抚上她的脸——温热的。

真的还活着。

“哦，道蕴你来啦！”梅院长的声音远远从后面传来，他身材敦实，走在廊上震得地板都咚咚响。

梅院长举着一沓纸笑呵呵地走过来，一脸喜色地说，“许术师的恢复力真是强大，你今天早上一走，她就自己醒来了。上午做了全套的检查，刚才结果全部出来了，已经都恢复如初！恭喜你许术师，可以出院了！”

陈道蕴怔了一瞬，眼中忽然跃起惊喜的光来，“真的？”他扭头又望向许墨瞳：“你是自己醒过来的？”

墨瞳笑眯眯地点头：“嗯！”她刚准备再皮一下“我厉害吧”什么的，身子却蓦地一轻。他抱着她竟然原地转了两个圈，那张冰块脸上难掩的喜意简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梅院长拿着检查单被晾在一边，笑着摇摇头走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为许墨瞳恢复得好，陈道蕴跑上跑下办出院手续都觉得满身是劲，几天来的郁结一扫而光。

站在窗口等打印手续的时候，陈道蕴匆忙给老人参根叔打了个电话，请他赶紧炖个鸡汤，他晚些要带墨瞳过去喝参汤。老人参无奈，只得应了。

根叔家住在九瓣莲山最靠西北角的其七山上。整个九瓣莲山早几百年前就被刘氏以“守卫”之名据为己有，后来临海越扩越大，有一代刘氏宗主十分有商业头脑，便拿出两座山头修建半山别墅区，一块卖给普世权贵，一块卖给术联权贵。根叔在两座山头间来回徘徊了几次，终于还是咬咬牙，一掷千金，买了其中一栋，安下家来。

他们人参天敌众多，对付普世采药人，还能依靠飞毛腿神功远循，可遇到真正的法术大家，一心要逮他们时，只能依附同道人保护了。

就像当年陈道蕴偶然从挖药高手手中救了根叔一命，根叔与他一见如故，便十分爱护他。陈道蕴少年时怎么训练都不会垮的身体底子，都是根叔用千年老参汤喂出来的。

可没想到，这小子现在找了媳妇，他居然要喂两个人了，根叔心里苦……

陈道蕴办完出院手续，打电话叫来孙光，叫他开自己的车送两人上山。

刘氏的别墅区有结界，术师们御剑无法靠近，只能老老实实开车或徒步。

许墨瞳坐在后排，听前座的两人聊闲话扯野棉花，她惊奇地发现，孙光原来是根叔的众多子孙中的一人，真身原来竟是一支小人参！

为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孙光还揪下几根头发递给许墨瞳，没过两分钟，几根头发居然都变成了参须！只不过香气比起齐湛从根叔那把大胡子里拨下来的那些就……略差了。

三人欢欢喜喜地到了根叔的豪宅，美美地滋补了一顿，许墨瞳见孙光竟然也喝参汤不由大惊失色，指着他叫：“你你你怎么也吃？！没有感觉在吃同类的胳膊腿吗……”

孙光一听胳膊腿，顿时反胃，剩下的也喝不进去了。许墨瞳大乐，抢过勺子又给陈道蕴舀了一大碗汤，还笑嘻嘻地说：“那我们就不客气啦，承让承让巴啦巴啦”气得孙光跳着脚骂许墨瞳“狡诈”！

吃完饭陈道蕴又陪着根叔说了几句闲话，见许墨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快睡着了，便向宝根告辞，叫醒许墨瞳下山回家。

孙光还没吃完饭就跑掉，说是下午轮到他巡街抓怨灵，得赶回去。两人只好徒步下山。许墨瞳犯困，陈道蕴便将她背着，从侧门沿着山林绿道慢慢往回走。

落日浅金的辉光从树丛间照过来，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道蕴，”她迷迷糊糊地叫他。

“嗯？”他应了一声。

她被晃得晕晕乎乎的，说：“我梦到你了。”

“嗯？”

“前几天。”

“……”

“我梦见，你很着急地叫我。要我快点好。你说，他们要、强制唤醒我，再不醒，就会内脏受损……”

陈道蕴无声地笑。

“所以你就加快速度修复了吗？”

“嗯……不是……”她已是上下眼皮直打架，强撑着嘀咕道，“我是、很生气……你说，再不醒……就不要、我了……我是、吓醒的……”

陈道蕴微微一怔，脚步停住。

本来他想说，我那是吓唬你的，除非你不要我，我不会不要你。

可这些话，他没机会说了。肩头她的重量蓦地往旁边一滑，传来她徐徐的匀长的呼吸声——睡着了。

陈道蕴将她往上送了送，背着她默默地往前走。

转过一道山，跨过一条涧，再穿过一片树林，便到山脚了。

他回过头，月亮刚刚升上山顶，温柔的月色笼着山峦，山影只剩下一片薄薄的黛色。

月华如霜，飘渺充盈着无边的夜色。仿佛一切杀戮都隐去，只剩下如此触手可及的幸福与安宁。

陈道蕴静静地望着那月色，听着从肩头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他垂下头，继续向着回城的路上行去。

一步一步。

从八岁受戒，他就知道，他走的，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术师的战斗从握紧武器的那一刻开始，永不会再停止。

幸福，是件奢侈品。有时候，连活下去的想法，都是多余。

一直以来，他都在那条路上飞奔。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原因。被严父鞭策，被自己的好胜心驱使，背负家族希望、职责公义，积累着从先祖时开始的与敌人的世代血仇，一刻也不停地向前飞奔。

就像一只失去栖息之地的孤独的鸟，永远不能停止地飞着，直到耗尽最后一息。

原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就会如此了。跟所有短命的、一线战斗序列的术师一样，在黑暗的追捕、黎明前的厮杀中度过。

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毫不客气地撞进他的视野里。在他的世界肆无忌惮地闪闪发光，吸引他情不自禁地靠近。

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焦虑甚至是惧怕，都在呆在她身边的时候，得到治愈。

有时候甚至想，哪怕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只要有她在，也能开怀。

他驻步，站在高高的台阶顶端，望着脚下、隐约在风云中翻滚的万点灯火——

如果，这条路真的有尽头。就像现在。我希望，与我一起走到那儿的，还是你。

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