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下的人影转瞬消失,他无声暗叹,眼中隐隐含愧。曾经他一度希望旭天无痴无嗔,如今真的实现了,他反倒有些担忧。
“今日我会去汤谷探望一番,诸位可有事叮嘱?”
既然水澈不肯破阵,亦不肯出来,只有她亲自找过去,无论是否遇到危险,水澈定会让她进去。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何处净土?此行小心。”
她只愿她无恋爱恨,初心依旧。相思可能化为怨怼,却终究无法泯灭。
他撑着身子滑落在桌案边,思玥跟在他身后,乖巧的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臂,关切的侧着头看他。自水澈走后,这梦泽只有思玥陪他了。
花开花落不如人愿,这一季却是凋敝了许多,不肯再绽放。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失去了光和热,冷却后回到你身边。那时候,或许我们相隔甚远,不耀眼,不衰变,默默相对,等待每一次与你相见。所有人都老了,再没人死于心碎。可我遇到你,再度活过来。
这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映进格窗,她静坐于榻前,周身灵气萦绕,气流卷起青丝搅动,许多个时辰,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容乐在门外等候的焦急,此刻进去不是,不进也不是,只好盼望着水澈早些时辰结束。水澈细听门外脚步声细密,缓缓睁开双眸,时间不短了,应出去看看。
“何事?”
她刚刚打开房门,容乐就冲过来,观她全身上下无伤无疾后终于放下心。“殿下,外面有人找你,说是水族中人,自称南嘉。”清早有人来报,水族南嘉求见水澈一面,且坚决不肯擅自进入汤谷,他人皆以为是南嘉胆小怯懦,却只有少数明白人知道她那时怕未经水澈允许擅自进入,引起结界反噬。容乐得此消息马上赶来通传,谁知水澈迟迟不出来,她以不便多做打扰。
水澈听闻此名,马上命人将南嘉带来,一向无过多表情的脸上终是有了异样的神色。容乐急忙去找人,想着或许是亲族来访,心中喜不自胜,毕竟水澈身处孚涯数月,一个贴己之人也不曾有。
“请随我来。”
容乐跟着灵兵见到求见水澈之人,没想到竟是绝色美人,想来也不足为奇,她家殿下素来是个美人坯子。南嘉微微点头,跟着容乐一路畅通无阻,看来水澈在此是受不了什么委屈了,但心里就很难说。水澈的执拗她清楚得很,认定一个人,一桩事,一件物什即便是倾其所有,也要完成得到。
绕过蓝楹花树丛,她静静站在树下,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着,像一匹黑绸子,未曾绾髻,显得一张脸秀气又稚气,眼角下朱红的鳞片似展开的梅花,将雪白的脸庞点缀得艳丽。不过数月未见,她瘦了,再见却是不同的光景和心境。
南嘉钉钉的望着她,明明是至善之人,为何偏要遭受这些本该属于罪大恶极之人的命运?她就这样一意孤行为所有人想好了退路,令自己置身囹圄。
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气味在空气中酝酿,她抬手接住一枚飘落的楹花瓣,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花期短,一旦盛开便是漫天飞花,一旦凋敝便是长枯永败,果真符合水澈的性情。
水澈命人上茶,初见面,倒是没有抱头痛哭的囧象,谁也不愿提及那件心知肚明的事。“站着作甚,来坐。”水澈捏着陶绣盏华纳换注入一杯,茶香顿时四溢开来,升腾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看不清面容。“这里的茶虽不及缱陌哥哥的桃夭,却也是不错的。”他低着头,专心制茶,唇间一抹笑靥令绝色的脸愈增其妍。
从前的水澈不是这样的,开朗天真,无拘无束,断不会像如今这般客套之中带着疏离。“你,过得好吗?”香茶微漾,水澈手中一顿,水位刚好没过茶盏之六七。“喝茶。”她将茶盏退到南嘉面前,似乎不曾发生过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这里,美则美矣,只是美丽的地方一般都是用来囚人的。”她轻呷一口,茶香在唇齿间穿梭,她却没太多心思在这品茶上。
南嘉环顾四周,这个是什么地方她不清楚,但即便这里什么都没有,困住水澈也足够了。“我知此阵无解,你跟我回去。”水澈举目望去,唇角轻勾,看多了世态炎凉,眉目却依旧干净,淡然。“跟你回去?这可是不妙的。”她低头轻笑一声,余光扫过次第开放的蓝楹花。“小声些,会有人不高兴的。”一道密语同时至水澈心底发出,这里的确如同牢笼,繁花似锦之后是无数灵力高深的影卫,只怕南嘉祸从口出。
南嘉收回目光,这样日日提防的日子怕是比鏖战一场更能摧残人心。“看来他仍是不放心你。”密语的传送刚好可以避开那些躲在暗处观察着一切的人。“无所谓他,只是你,再待下去,恐怕我是保不住你了。”南嘉的到来必先经由烯潮放行,所以她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而南嘉此行的目的想必路人皆知,烯潮还肯放她进来,断不会无所作为。
她私以为,水澈不会再轻易让她进来,孚涯看似安全,实则险象环生,而水澈的存在无疑是许多灵将的绊脚石,绊住他们屠族的脚步,危险随时会来。“我必须带你离开。”只有劝说水澈撤下结界,她才能真的离开,但这谈何容易,水澈亦是渴望离开,但后果她无法承受。当初做此决定下了多大的决心,她就要同自己做多大的斗争。
已有一支部族尽数被灭,她若在离开,便是违背与烯潮的诺言,届时她便再无理由牵制烯潮。“我是不会走的。”她想离开,只是不能。她愿意任性一回,只是理智,责任和对旭天的保护,这一切压下来,把她那颗跳动的心逼到几乎停止律动。“能克制他的不只有你,你当真为了旁人生死断送自己的自由和万千情丝吗?”这确实是最保险的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只是这交换条件换成她,便着实让人开心不起来,即便四海昌盛,九州繁荣。
这世上最疼的伤就是旧伤,而当旧伤复发便无药石可以。“以一抵百,在我看来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旭天曾说,能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用喜欢的事情来谋生,身体力行,是最快乐的。而今,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是护下天下人,她同样也是身体力行,只是这或许会持续一辈子,这样来看,找旭天所说,她应是快乐的。“你何时如此消沉?难道这样对旭天就公平吗?”遁世许久,再度重归世间,竟觉许多事不受自己掌控,与这大千世界的变化莫测,世事难料想必,倒是她孤陋寡闻了。
她见到烯潮眼底的孤寂和愁苦是真的,厌倦和疲惫也是真的,流露此等神情的人断不是无药可救。“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尝试感化他,劝他停止再造杀孽。”人性如此罢了,狂妄,无知,狭隘,没底的深渊。所有人都逃不了,但至少,别往更深处掉。“你是在痴人说梦吗?感化他是万不可能的。”烯潮的威名贯以狠绝著称,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至今未褪去血色,一朵鲜花也开不出。
浓郁的哀伤染上眉间,霄隍营中幽藤穿喉至今难忘,能否成功,半数都算不上,若不尝试,半数的胜算都没有了。“南嘉,你未同他相处,不知他心中郁结,我会竭力一试。”她还有大把的时间,烯潮从未伤她,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只要有时间,便有机会成功。“保全八荒六合的办法还有一个,杀了他,而你的身份正合适。”烯潮掌控孚涯二十万灵兵,本人灵力之高更是无人能及,唯一能让他放下警惕的只有水澈,杀了他,群龙无首,既永绝后患,又可还她自由,重返玄境,一声厮守。
即便他杀念浓重,但他还有一丝善意尚存,便值得她拯救一番。“不可以,他还有机会,我也应该有机会的,我定能劝他回头。”她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停下,又如何劝得了旁人?谁人如她这般执拗,凡事必亲历一回,希望渺茫也要闯一闯。“水澈,你想清楚,你真的可以做到吗”规劝谈何容易,这桩桩业果如何还得清?“给我时间。”求仁得仁,若不成功,她便亲手了结。“风神让我转告你,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何处净土?”执着的人向来苦命,不是天意安排,是自己给自己强加了太多不得不为,不得不坚持的理由。
茶凉了,变味了,人走了,空空如也。岁岁年年,人相同,却又不同。她望着远去的鸟儿,感到自己的心燃尽了最后一丝火焰,寸寸成灰。她似乎忘了,绝望中的人是没有资格悲伤的。
当一世逆天情尽,再不能许她生生世世,不得不为苍生而相忘江湖,如此,可算得大爱?可若连身边挚爱之人都不能相伴左右,即便是生生世世,岁岁平安又当如何?或该倾天下之力,逆天改命,以命铸情,亦才不枉她痴心相付。热烈的,都消解;恣意的,终败兴。从来爱恨无端,便将春花夏蝉秋风冬雪深夜清晨都轻慢。
浮生若茶,甘苦一念。茶,甜藏于苦中。人生如是,是苦是甜,自己知道,却也未必知道。你知道的,只是当下的感受,却未必看得见下一刻的转变。人生若茶,生活似水,水能让茶由苦变甜,生活磨砺能使人超越苦难。不经苦,何来甜。一念苦,一念甜,转个念就是希望。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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