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她一人,公子什么都没说便亲身远涉万里,墨白不感到好奇是假的。

前后十几日,偌大的西域风起云涌,笼罩于层层硝烟之下。古墓溃散是个契机,各路人马趁势博弈,明争暗斗不断,单单伤亡者便不下上百。这么多股势力,无论哪一方都不容小觑,但身处暴风眼中的少女至此仍像无波无澜的一碗水,不曾受到任何惊扰,若非公子亲手护着……

谢鸢回首看他,一双平静的无尘天眸融入这满天璀璨的星辰中,似能洞穿肺腑一般,墨白更不敢与之相视,低下头的时候听到一句:“闭上眼睛。”

墨白依言照做,半晌后谢鸢问:“是何感觉?”

“很黑,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淡泊下来。”他说的是没有,而非不见,似乎连自己都已不存在。

谢鸢轻轻点头:“她以此模样度过十年光阴,可见未曾得过上苍厚待。你记着,无从介入她的生命,谁都没有资格去指责她。”

少年心里猛然一跳,这话说得平平淡淡,换做旁人势必不足为虑,但从公子口中吐出便是重逾泰山的分量,只有他自己清楚其中代表什么。墨白见惯了那只拨弄乾坤、翻云覆雨的手,还是头一次从公子身上学到宽容二字,当下道:“墨白懂了。”

谢鸢挥手遣退他,徐徐来到林雨墨身前,他抬起修削的手指一点点抚摸着她的眼睛:“你的师父来了,你高兴吗?”

林雨墨寂然不语,谢鸢道:“我知道你不缺一种懂你的人,我却偏想做那样一个人。”

他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温香软玉在怀,三千青丝盈袖,冷冷清清的幽香彻骨如冰,她却轻得像是一片鸿羽,仿佛顷刻便能随风消失在无尽的长夜里。

谢鸢低眸凝视一瞬,举步往回走去。

……

回到营地,篝架上的獐子已经烤熟,两条缺失的后腿让整体看起来不太美观,想是墨白私下掰走了。谢鸢扯掉一根前腿递到她面前,林雨墨不接,谢鸢抛出利诱:“吃了它,明日午时你就能见到她们两个。”

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将她拿捏得十分到位,纵然无心无欲,百毒不侵,总有致命的软肋落在他手里。林雨墨低眸捧下那只温热的獐子腿,鲜浓馥郁的烤香四溢入鼻,一霎却勾起了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惊悸。

她忍下不适启唇浅尝,醺腊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仿佛回到十年前的上阳宫,熊熊大火焚烧残尸断骸也是这个气味,数不尽的躯体在烈火中惨嘶悲鸣,垂死挣扎,直至焚为一堆灰烬。

这便是许多年来她一向不食火烤之物的缘故,但一口进腹也非想象中那样难咽,林雨墨轻轻哽咽,化凄楚为佐,将撕下的肉片一点点塞进嘴中,味同嚼蜡。

篝火噼啪跳跃,零星飞舞的焰辉迎风飘洒,拉长了少女的身影,木然止静的神情,默不作声地吞食,可谓将“忍”字一诀修炼到了极致,谢鸢静静看她:“冷的话,可以靠过来一些。”

林雨墨不理,谢鸢拂袖坐下,侧过头问:“是不是你的莫娘和硕歆不在身边,你便什么都不愿说?”

林雨墨停住,淡淡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谢鸢便笑,软硬都吃,倒是个好相与的人:“漫漫长夜,枯坐亦是无趣,不如你捡些想问的来说,我如实回答你。”

林雨迟疑良久:“为何要帮我?”

她果然不客气,一出口就直击重点,谢鸳想着措辞,道:“我想要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林雨墨不善言辞也不喜多言,既知这人不会像莫娘、硕歆一样纵容她的沉默,不过随口应付一问,大概没想他承认得这般利索,她微怔了怔,继而不再出声。

“不问了?”谢鸢莞尔:“那便换我来问……和我在一起,你感到不安是吗?”

她静若止水的神色已算是默认,林雨墨道:“是。”

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林雨墨本就不谙与人相处之道,何况这人将她摸得一清二楚,她却对他一无所知。有他在,每时每刻都如芒在背,就像一条冰凉的蛇攀附在心头……

……

日升月落,绚烂的朝霞喷薄而出,道旁再现盎然的生机,林雨墨心事重重枯站了一夜,谢鸢便守了她一夜。

一路赶马,谢鸢遥看前方宁静的小镇,拿起榻上一叠衣物交给她:“这件衣裳与你所穿相似,不想让她们担心就换上吧。”

衣裳洁白无瑕,是墨白昨晚捎来的,林雨墨自知身上这件血迹斑斑,见不得人,被莫娘二人看到无端添扰,便没有拒绝。

谢鸢回到车上,她已经穿戴妥当,纤姝的少女静丽端庄,仿若湖心一朵清莲,将自己修剪得无锋无刺,唯有腰间束裳的绦带因构造繁琐,被她从简打成一个死结,稍显不伦不类,谢鸢笑道:“这样可不行。”

这丫头居然还有可爱固执的一面,当真是不会照顾自己,谢鸢很自然扶上她腰间的丝绦,为她重新系戴。

青平镇落依山傍水,孤立湛蓝的云天之下,隶属于梁国西南边陲。自高处俯瞰,镇上桃红柳绿,翠意正浓,一排排拙砖巧瓦的屋宇鳞次栉比,浩荡的雍江水岸由此流过,让这座与世无争的方外小镇显得格外安详清静,仿佛一片无人打扰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雍花江畔水流徐徐,波光粼粼,与两侧的绿荫蓝天交相辉映,构成了塞外典型的旷远壮丽景象。

水中有人,身影窈窕纤细,无需走近便能听闻一串串惬意自娱的脆笑声,好似江中迭起的潮花一样愉悦轻快。

女孩除绣鞋、脱白袜,捏起裙裾赤足趟在浅滩,手持一根削尖的细竹正在插鱼。因是此处无人,她颇为胆大无忌,外露两条小腿在水里四下追踩,凝脂琼玉的肌肤摇晃出香艳欲滴的光泽,更胜遍野春光。

林雨墨独坐车厢倏而扬起了唇角,一抹轻浅的笑痕无声深化,亦宠溺亦满足。原来,这就是劫后余生的感觉。

水滩里的女孩屏气凝眸,手握利竹瞅准一条江鲤蓄势待发,俨然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毫没有留意车驾已缓缓驶近。一竿子扎去,正中肥鱼腹部,她欣喜挑将起来,忽听身后起篓带出的水花声,忙道:“诶,你别动我鱼……小姐?”

江畔旷风悠远,吹动了她柔滑秀美的长发,带走了整整一夜的忧愁,林雨墨放下鱼篓,温柔淡笑着立在岸边,容色平静而温存。

硕歆惊喜交加,跑近拉住她的衣袖:“小姐,你没事吧?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雨墨敛眸温浅一笑,想问什么,突然感觉不必问了。

上了车撵,林雨墨依旧无言,两人早有一套独特的相处方式,硕歆叽叽喳喳为她讲解昨日发生的一些事情,在谈到一个神勇无匹的少年若天神降临、几剑斩杀恶匪时,俏眸间更掩不住惊艳赞叹之色。

林雨墨只是倾听,硕歆端详她身上纯洁无瑕的衣物,眼中轻一闪动,神秘说道:“小姐,昨夜你和谢鸢哥哥在一起的?他没有欺负你吧?”

林雨墨摇头。

硕歆挠头想了想,笑笑道:“也对,小姐的武功这么高,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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