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是从一个安逸的梦里醒来的。
梦里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一切人类用来感知的器官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深深埋在柔软潮湿的土壤里的时候。但那并不是土壤,他好像待在陆沨的身边不远处他离上校的呼吸那样近,比与死亡的距离还要近。
睁开眼睛后,他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发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北方基地的人和事他能感觉到记忆的流逝诗人、博士、柯林,他几乎已经忘了他们的模样和为人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渐渐远去,可陆沨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
有时候他睁开眼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就在他身边。窗户边挂着的深绿藤叶还没来得及枯谢就被白霜盖了一层,冻成了晶莹剔透的颜色像陆沨的眼睛在看着他。
但外界的冰冷很快重新包裹了他。
窗外,铅灰色云层低沉沉压在山顶,山巅坚硬的地面上结着松花一样的白霜。冬天来了。
高地研究所里的人们依旧对他多加关照。十天前他收到了一条毛线织的围巾和一副兔毛手套每天他裹在这些温暖的东西里面离开主楼,去白楼里波利的实验室待着。
辛普森笼耗电量巨大,而风力发电机的功率有限,每天,它只能开启两小时。其余的时间里波利会做一些其它的事情。有时候,他会教给安折一些物理和生物的知识,譬如万事万物都由分子和原子组成,原子又可以拆分为电子质子与中子,然而远远不是尽头,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基础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看得到。
“盲人要感知这个世界,只能伸手去触摸事物,但他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这个事物的全貌,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像盲人一样浅尝辄止,注定只能看到表象。我们有很多假想,但是无法验证它是否正确。”波利这样说。
说这话的时候,实验室的窗户被山巅呼啸的北风吹开了,那个褐色皮肤的印度男人起身去关窗,波利琼伸手将安折的围巾向上拉了一下。
围巾裹住了安折的整个脖子,他被埋在柔软温暖的布料里,问波利:“您不冷吗?”
“年纪大了,很多地方都迟钝了。”波利琼那双温和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安折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裹成白色的一团。但他没看多久,就低头咳嗽起来,外面那么冷,他的肺里却像烧着一团火,涨疼着。
波利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把桌上的热水递到他面前。
“抗生素还有吗?”他对那个名叫朗姆的印度男人道。
“还有一些。”
咳嗽完,安折发着抖把药吃下去,房间里点起了炭炉,但他还是觉得很冷。
“我找不到你发病的原因。”波利用手指把他额边细密的冷汗揩去,他灰蓝色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低声道:“这里也没有先进的仪器抱歉。”
安折摇头:“没关系的。”
波利说,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永远是浅尝辄止,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对人类的认知只是表象。当他回到深渊里的时候,从未期望过会受到人类这样的款待。
譬如波利,他并非医疗上的专家,却因为安折身体的日渐衰弱,开始阅读数据库里那些医学文献,朗姆也会帮忙检索。
有时候安折会因为他们的善意感到愧疚,因为他并非人类,这些善待好像是他披着一张人皮偷窃得来。他开始害怕自己死去的那天暴露出原型。
他曾经告诉波利,可以不必这样费心,那时候波利用手背试着他额头的温度,轻声道:“你就像我的孩子。”
波利不在的时候,他旁敲侧击问过朗姆,波利先生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善待。
朗姆说,先生爱这里的每个人。
“我来研究所之前半边身体都坏掉发霉了,意识也不清醒,”朗姆卷起他的裤腿,他健壮的小腿上全是狰狞的伤疤和蚯蚓一样的凸起,这个一贯寡言的男人说了很长的一句话:“先生不分昼夜,救治了我半年,我以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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