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道:“谁?”
陆沨道:“她。”
安折只能听见一个音节,他不知道那个字是他、她还是它。可是这个音节从陆沨口中说出,就只有一种可能。
陆夫人。
他亲手杀死了陆夫人。
他难以呼吸,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
陆沨看着他,他手指伸到了安折的颈侧,食指与中指并起来,压住了他脆弱温热的颈动脉。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道:“最后一个任务是来杀你,通讯器里的命令,你没听到吗?”
安折听到了。
他脖子被按得微微发痛,伸手想要拨开陆沨的手腕,推不开,喉口酸涩,他道:“但是世界世界那么大,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
陆沨看着安折。
安折被他扣在怀里,那么小。博士说他能转瞬间逃出基地,可能是异常强大的异种,但陆沨了解他,那么脆弱,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好像谁都能伤害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他在说着什么,陆沨没有听清,只看见他眼眶都红了,好像拼命想要论证这是一场意外,一场巧合,他好像在努力地欺骗着自己相信什么事情,借此为他开脱。
他伸手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拇指那么长的细玻璃瓶,里面装了淡绿色的液体,中间贴了一张标签,标签上印着条形码和一串数字。
安折看着那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陆沨淡淡道:“追踪剂。”
安折听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莉莉曾经说,她被打了追踪剂,人类的命名总是言简意赅,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药剂的用途。
“灯塔说,用特殊频率的脉波照射追踪剂原液,它就能获得一个特征频率。照射后的追踪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注射入体内,另一部分保存。将保存的追踪液注入解析仪,就能指示同频率追踪液的方向。”陆沨道:“无论有多远。”
安折手指贴近那个冰凉的小管,将它握在手中。
“你给我打了追踪剂吗?”他声音微微颤:“什么时候打的?我我不知道。”
说着,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他声音更低了,喉咙酸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早就怀疑我是异种了吗?”
“你能通过一切判断准则,我没有杀死你。”陆沨的声音更加冰冷,他掰开了安折的手指,将追踪剂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须对基地安全负责。”
安折愣愣看着他,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想陆沨会去擦掉它,但陆沨并没有。那行水迹就静静在他脸颊上变冷。陆沨方才说的话很少,但足以彰显他的为人。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蜂后的陆夫人。
上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从第一天起,就知道的。或许这几天的陆沨,会对他好的陆沨,或许才是那个稍纵即逝的假象。
在他与基地恢复通讯后,自己又从哪里得来自信,以为陆沨一直在对他特殊对待,以为他会放过他呢?
陆沨就那样看着怀里的安折眼睫渐渐垂了下去,最后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于是这只小异种眼里那柔软的水光也被掩盖了,他好像被伤了心,在他坦诚交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后,陆沨想。
就像被他杀死的所有人一样。
安折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仰头看着他,声音很小,陆沨要更靠近他才能听到。
“陆夫人变成蜂后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人的神智了。”他说:“她对我说她不是恨基地,她只是想去体验新的生命的形式,她不恨你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陆沨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安折伸出手想碰一碰陆沨的脸颊确认他还活着时,他看见陆沨勾了勾薄冷的唇角。
他声音很轻,但很笃定。
“她恨我。”
安折望着他的眼睛。
陆夫人说陆沨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不得好死,他终会疯掉。
他道:“为什么?”
“我出生后她和我父亲的感情被基地发现,再也不能和他随意见面。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很多个孩子,她的小女儿在她的帮助下从伊甸园逃出来的时候,又碰到了我。其实就在我和你那天碰见莉莉的马路对面,就站着她来接应的朋友。”
陆沨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而安折早已经习惯了全身贯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陆沨终于说完的时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持续了三秒。
“她这辈子开心的事情很少,但是都会被我毁掉。”陆沨道:“她像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样恨我。”
望着他,安折张了张嘴。
最终,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恨你。”他道。
长久的静默。
“为什么?”陆沨微哑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为什么?”他道。
“你为什么”陆沨看着他:“总能原谅我?”
安折抬头看他,这一眼他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陆沨。
上校的声音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问:“为什么?”
安折想说,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人类那么高的智商,也不会他们那么多的语言,他想了很久。
“我懂得你。”他道。
“你连人都不是,”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他肩头,他眼神还是那么冷,可是声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他几乎是颤声问:“懂得我什么?”
这个人还要问。
可安折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拼命摇头。
他只是被陆沨一步步逼到死角,又想哭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个人今天不惜剖开自己的一切。他自己就像个想把犯人无罪释放的法官,审判台下的犯人却不断陈述加重自己的恶行,这个人非要被审判,非要被判处死刑他就那么想让自己讨厌他。
安折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最开始只是在说,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来,这个世界那么多大,陆沨落到他面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迹。
陆沨说不是,这一切都是蓄谋,都是必然。
但不是的,真的不是。
“可是”他对着陆沨抬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属于人类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缓缓变了。
雪白的菌丝攀上陆沨黑色的制服,爬过审判者的肩章与银穗。
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滚出来,他看不清陆沨的神情,只知道陆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把他抱得更紧。
他知道陆沨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那只在深渊里打滚的蘑菇,他声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
那么宽广的世界,陆沨非要去深渊。那么大的深渊,他非要去那个空旷的平原打滚。
他们本来就不该碰见的。
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害过任何动物,他只想安静养出自己的孢子,他原本可以不这么生气也不这么难过。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沨这种人类?
这个人类抱住他的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杀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挣扎,挣扎根本没有效果,可他不愿意变成菌丝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顾一切用所有的力气咬住了陆沨的脖颈。
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个瞬间,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没有机会了,这一个愣怔的瞬间足够陆沨重新占据上风。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颌被一只手强制抬起来。
陆沨死死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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