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好。”公子酉含笑道,“日后沙统领若在中原地带需要帮手,敬请开个口,唐门义不容辞。”
说罢,他抬步就想离开,谁知沙侗生一侧身,又将他挡住了。
却见这位喜怒不定的沙门统领,依旧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之人,似乎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公子知道我们沙门善于奇技淫巧,便必定知道,当着我的面下药用毒,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吧?”
公子酉的脚步一顿,缓缓抬起眼帘去看他。
沙侗生依旧是那挑眉噙笑得模样,此刻他微微俯下了身,用近乎低语的声音问道:“所以你为何要在茶杯中下抑制内力的药,然后故意让自己的徒弟输给燕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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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陆石青被两位燕门弟子押谴着,往停在一旁的燕门船只走去。他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容,微抬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一众复杂迥异的目光中穿过。
仿佛是位凯旋归来的将军。
忽然身后有人轻声唤道:“石青。”
陆石青脚步一顿,侧过头来,却见几步外站着位青衣束冠的年轻公子,正微笑凝视着他。这位公子生得长眉秀目,鼻挺朱唇,纵然不是十分年轻了,但顾盼举止间的从容优雅,能让他轻易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若他手中再拿上把折扇,便堪堪是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的他缓步从堤岸下的浓荫叠绿处而来,一边侧头微笑着与旁人说话,一边抬手轻轻拂开挡眼的垂柳。午后流水似的暖阳正洒在他秀美的侧脸上,仿佛给羊脂玉镀上了层金光。
他是那日午后柳荫水波边最美的风景,青衣广袖,玉冠缓带。不仅看呆了河边浣纱的姑娘,也让岸边楼上的临江阁掌门,停住了将将举起茶杯的手。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今时今日,一如往昔。
陆石青本还有些戒备,但当目光扫过陆林嘴角边浅浅的笑纹时,还是禁不住舒了口气,冲着他扬眉一笑:“怎么?”
陆林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怅惘,有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感伤。沉默半晌,这位青衣公子无奈哂笑了声,自顾自摇了摇头:“罢了……也没什么,我只是……没什么。”
陆石青凝视他半晌,随即冲身旁的两个燕门弟子一摇头。那两名弟子本就是护送他多过于押遣,看他此时动作,便相继走开了。待左右只剩他们二人后,陆石青扬首示意陆林走近,看着他道:“你今天是和唐门他们来的?”
陆林沉默了下,答道:“所有弟子现都居于唐门驿馆之内。”
陆石青嗤笑一声:“唐门为了扳倒燕掌事,可真是不余遗力。然而又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力气。”
陆林一双眸子十分复杂地扫过陆石青的脸,半晌道:“你早知今日不会被判罪。”
“当然,你以为燕掌事会坐视他自己的人被欺侮?不过是区区唐门的外宗,和几个小弟子,就想在龙王头上拔须,未免也太天真了……”陆石青冷笑着说了半晌,一眼扫到陆林的表情,蓦地一惊,警惕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有罪?”
青衣公子凝视着他。那双青空般的眼睛过于清澈,像至清而无鱼的净水,陆石青从里面捕捉不到任何东西。
末了,却听陆林缓缓道:“怎会……我只想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一向口无虚言,陆石青此时听到,不禁松了口气。再抬眼看近前之人,眉眼依稀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那微微低垂的眼帘和轻抿的嘴角,让他不禁心中一动。未及细思之前,已然抬手触上那新荷般的侧脸。
陆林浑身一颤,却没有躲。他的脖颈僵硬了半晌,竟还抬头,冲陆石青露出个浅浅的笑。
陆石青心中更是一荡。
他二人相识之时,他刚刚从沙商那里得到“洗髓骨”,临江阁内也还没收入这么多弟子。那日午后他刚从豫章王府里出来,一夜的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便是他也禁不住头疼欲裂。寻了一处茶楼坐下,杯中的茶汤刚刚沁出几分绿色,他一抬头,便刚好看到了楼下拂柳而来的陆林。
那日楼下的青衣公子,与杯中的袅袅茶香一起,给他糜乱的一日染上了新色。
自那日后,他便在总偏爱如陆林一般秀骨天成的少年。
此时他看着眼前之人,不禁脱口而出:“你随我入京吧。”
陆林一震,凝视着他。
陆石青开口之后,心中立刻一定,又道:“燕掌事已许我去为豫章王做事……哪怕没了临江阁,在上京也不缺你我落脚之处。如何?”
不错。陆石青心想,即便没了临江阁,但若是有陆林——若是只有陆林——虽然无聊单薄了些,但他眼下并不讨厌这个想法,至于以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了。
一股没来由的喜悦窜上心头,陆石青忍不住一笑,催问道:“可好?”
若是他仔细看,定能发现陆林的异色。青衣公子虽然还是笑着,但嘴角的弧度却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整个灵魂都在禁不住地摇晃;而那双瞳孔已然扩散开去,如同滴落在水池中的一滴墨,不停地涣散开去。
但陆石青并没留意,他还沉浸在脱罪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之中。
良久,陆林终于开口,近乎恍然地冲他一笑:“好。”
“你先去,我——”他顿了顿,笑道,“——我随后便来。”
陆石青以为他是让自己先随燕门走,然后他再稍后来寻,当下点头笑道:“好,我二人分头走,不引人瞩目。那我今晚便在燕门等你。”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燕门的船只。
他并未看到身后之人的脸色,已如白纸一张,而正缓缓探入袖中的手,僵直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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