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出来的人格能实现融合?”王一其出声问道。他的声音已经哑了,听着像豆大的雨滴打在老树皮上,发出的声响低沉又喑哑。
班子茜点头,她把王一其扶到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和王一其一起坐下后,解释道:“简单点来说,有人格分裂,就会有人格融合。人格分裂是一个人的思维和意识整体被分割成了若干份,相当于他的灵魂已经七零八落,每个灵魂碎片也都带着各自的任务,而他们的任务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主人格服务。比如说,我们看到的诸拢,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保护者,他被创造出来的任务就是保护白井革——当然现在我们暂且把白井革认为就是周恒,不管他们怎么否认都好,白井革就是周恒,这是事实。其实白井革被创造出来,也是为了保护周恒,但具体怎么保护,我们还得去研究……再比如说,我们看到有的人格有自残行为,像小结巴,我们在外面看着,是周恒在伤害自己,其实在病人内部的角度来说,有自残行为的人格是在保护主人格。主人格当时受的刺激被有自残行为的人格拿过去了,小结巴觉得痛苦了就伤害自己,身为主人格的周恒就会少了那部分的痛苦,因为他早就已经失去了那部分的时间。”
“而人格融合,就是要把这些七零八落的灵魂都重新归拢为一体,让那些次人格都回到主人格的意识和思维上,重新组成一个整体——次人格们各自经历的时间和体验,都要全部回到主人格身上,只有让主人格,也就是周恒,都知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以及去感受那些事情所带来的情绪上的反应——包括痛苦,绝望,焦虑……这些他都要亲自去感受和体验一番。而只有这样,周恒的人格才算是完整了,而这也说明了,人格融合成功了。”
班子茜停了下来,观察着王一其,见王一其正全神贯注听着自己讲话,才继续说道:“像小志和周磊,就是发生在周恒头脑中的一次轻微的、自主的人格融合。他们年纪相仿,性情相似,连经历都有高度重合的地方,自主融合起来也不会费劲。而且看起来,是周磊完全消失了,小志取而代之,或许是因为,在周恒的潜意识里,周磊——也就是小时候的周恒他自己,是不必出生的。”
“他觉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班子茜叹了口气,最后总结道。
班江在一旁提出异议:“可他不是给周磊虚构了一个相对温馨的家庭吗?你刚不是说他向往那种生活吗,他对生活有期盼,怎么就会觉得……觉得自己是,不必出生的呢?”
“如果他能过上这种生活,他就不会虚构了。”班子茜看着班江,说道:“正是因为他过不上,他才要去想象……而当他期盼的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又是遥不可及的,他可不就是,宁愿自己从来未出现过?”
班子茜的口吻极其冷静,冷静得像在说着一日三餐的事情。说回来,她在华立精神病院工作已经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五年的时间里,她亲眼见过、亲自处理过各种各样、情况各异的精神病人和精神病病例,而那些在学校和书本上未曾了解过的,在华立医院里也都一并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她始终对这些病人怀着最不掺杂质的同情,同时,她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些病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泛滥的同情。
同情治不了病,更无法填补他们生命中比普通人少的那一块巨大的缺口。
他们躲着藏着,哭着叫着,他们甚至用了一辈子,想方设法想要拿点什么东西填上这块大喇喇的缺口,或许都是无补于事。
他们的心,比别人少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的头脑里,比普通人多了什么,他们很清楚。
他人的同情,对他们来说,只能算是隔靴搔痒。
他们需要事实,这些事实未必那么和美,但那是属于他们的事实,他们必须直面;他们需要真相,那些真相被揭开后,会现出血淋淋的真面目,但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接纳。
不然,他们就只能任凭自己的意识和灵魂,像那未被拼好的拼图碎片一般,零散地掉落在房子里的各个角落里,被堆上灰尘,被掩盖成土。
王一其往后靠在椅背上,久久不出声。他的双手再次交握在一起,粗粝的掌心又开始互相摩擦。他低着头,盯着医院的地板呆呆看着。医院的地板很干净,是瓷砖的,清洁阿姨早上刚拖过地,在天光的反射下铮光发亮。王一其就这么睁着眼,盯着这铮光发亮的地板看了好一会儿,像被粘稠的泥土糊过一般的脑筋才终于松动了那么一点。他转过头,问班子茜:“那班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班子茜抬手拍了拍王一其的肩膀,说道:“王队您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也调整一下心态。接下来,我们团队还是着重以促进周恒的人格融合为主要任务……”
“姐。”班江突然叫了一声,班子茜看向班江,发现班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玻璃窗前,定定看着房间里的周恒。
“姐,让我试试吧。”班江回头,看着班子茜和王一其,又说道:“我还是觉得奇怪,他之前坚持说我是在监狱工作的,而且在他的记忆里,貌似我和他早就认识了……我想进去试着问问看,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毕竟即使他的记忆是混乱又无序的,但总有一个因在,我就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因。”
班子茜若有所思地看着班江,才点头。
班江又看了一眼王一其,王一其的那一双疲倦不堪的眼睛也正看着他——班江好像看到王一其的双眼里有模糊的水光。他再定睛一看,王一其的眼里又恢复了像干涸的水田一般的样子。
班江把视线收回来,走到周恒房门前,敲了敲门,听到从里面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应答后,才推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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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才的睡着,到醒来,这次周恒用的时间不长。
或许是之前班子茜给他服用的药物起了作用,班江走近周恒后,看着周恒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倒是比先前的要清明一些。
班江知道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周恒。周恒和他的其他人格有很不同的地方,事实上,周恒的那些人格,每个都个性鲜明,鲜明得就像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维,自己对外界的理解——他们也会根据自己对外界的理解,调整自己的状态和观念……这不就是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吗?我们也时常拿着外界当镜子,不断地校正自己的行为举止,直到我们可以完美地融合到外界中,成为众多浪花中的其中一朵。
——如果说周恒的其他人格已经可以做到完美融合至众多浪花中,那么周恒就是那条逆着浪花的沙丁鱼。
比谁都弱小,又比谁都执着;比谁都绝望,又比谁都不甘于命运。
班江知道周恒一直在呼救——他也是这几天才明白,一向宁愿打电话都不愿当面聊天的周恒,那天突然出现在他家楼下,想必是来求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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