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皇考的事,我查清楚了,便也放下了。至于你和绵恺,我也不至于要偏袒绵恺。毕竟君臣之分,不该逾越。”
“我这心里啊,却唯有一件事放不下,便也不肯就那么饶过你去!”
廿廿的声息又急了起来,嗓音也不由得高亢起来。
她手抓住炕沿,“……皇帝,你欠了庄妃一条性命啊!”
“甚至,你与绵恺之间的恩怨,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庄妃的事,我却如何能饶了你!”
廿廿紧紧地闭上了眼,“她……是直性子的人,嘴也从来不让份儿。在你眼里,她便是不能留的人。你当我不知道?!”
“我在庄妃园寝前发过誓,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若你不是天子,若我不是后来亲眼看见你因张格尔之乱、以及英人内犯之事,殚精竭虑,寝食难安的话……我又如何能容得你这些年去?”
廿廿缓了一口气,“……家国之乱,离不开你。彼此权衡之下,我便是再放不下庄妃,却也不能置大清江山于不顾啊。”
“可是……我总得从你身边拿走一条命去。以命抵命,叫你也体会一回生生剥离自己最为珍重之人的滋味去。”
“所以我……”廿廿冷冷转眸望过来,“拿走了孝全的性命。”
听罢廿廿的话,旻宁并未有悲痛,他反倒是满面平静。
“……我知道。”
当从寿康宫膳房里查出了鸦片烟,他心下就已经有数儿了。
他信孝全会自作聪明,嫁祸给小额娘来害六阿哥,但是他却不信孝全当真有胆子往宫里淘弄鸦片烟。
可是话又说回来,鸦片烟倘若真的是孝全的,她用这个法子来离间他和小额娘……那他对孝全的情意,便当真也就只到彼处了。
所以他何尝不明白,当那鸦片烟一出现,便要么是孝全自己作死,要不然就是小额娘她对他最后一试了。
可是啊,小额娘她,究竟想试他什么呢?
是想试在她和他的母子情分,以及他与孝全的夫妻情分之间,他会选哪一份么?
她竟不明白,这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权衡,他也根本就不会费心去选。
他不选。
因为,他原本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他只要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便顺从了她的心意便罢了。
这个后宫里,来来往往、升升降降、生生死死那么多人,虽然都冠着他妻妾之名。可是她们也许这一辈子都不明白,她们对他来说,从来就没那么重要。
“其实这都与小额娘无关。是她屡屡欺瞒我在先,她那一病不起,也是因了我的旨意罢了……说到底,她荣也因为我,枯也因为我罢了。”
廿廿抿住嘴角。
她只缓缓抬眸望他。
便只是这样的抬眼,也叫她觉得好累啊……
还是太医忍不住进来奏请,“……微臣启皇上,皇太后不可太过激动。”
旻宁轻轻点头,眼睛却只望着廿廿,“那您先阖会儿眼睛,歇歇。子臣先去将没办完的事儿办完,待会儿子臣再来陪您用膳,啊。”
廿廿却缓缓摇头,“……我要与你说的,已是都说完了。你自去吧,好好儿替你皇考,替你皇祖,替列祖列宗顾着这大清的江山,就是了。”
廿廿说着转回头去,缓缓吐了一口气,轻轻阖上了眼睛。
这座宫廷啊,她陪伴先帝爷三十年,又在这寿康宫中三十年……前后加在一起,已是一个甲子。
当年乾隆爷在位一个甲子,便要禅让而她执掌这个宫廷,也已经前后这么多年了。
她也累了。
她也该去……见先帝和乾隆爷了。
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一,申时,廿廿永远阖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道光三十年正月初一,日食。
这对于帝王来说,总非吉兆。
可是他顾不上,他下旨,要在三月二十日大行皇太后梓宫奉移之日,亲送至昌陵隆恩殿。
王大臣跪奏谏止。
他便又为廿廿上尊谥“孝和恭慈康豫安成应天熙圣睿皇后”。
此前大臣恭上大行皇太后尊谥,拟定四字,待旻宁圈选。
这四个尊谥号分别是:孝和、孝温、孝裕、孝哲。
“柔克有光”曰和。
“宽仁惠下”曰温。
“仁惠克广”曰裕。
“明知周通”曰哲。
旻宁目光垂及,便倏然闭眼,指尖摩挲过那个“和”字。
柔克有光……柔克有光。
那终究是他这一生,一直求索却终究不可及的柔光啊。
她走了,他生命中便也再没有光明,她将他独个儿丢在了这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他眼前一黑,脚下一个摇晃,栽倒在地。
正月十四日,在他为廿廿行完大祭礼和月祭礼后,旻宁在为廿廿守灵的圆明园慎德堂苫次,崩逝。
咸丰三年,昌西陵竣工。
因咸丰帝要同时顾着道光帝与孝和皇后两位的丧仪,加之国力的衰退,故此昌西陵规模并不算大。
只是昌西陵有几处与众不同之处。
其一,清代陵寝隆恩殿的藻井彩画多为三朵水莲衬以十八金点的水浪花纹
而昌西陵隆恩殿的则不同,为金凤图案。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一只金色的凤凰引颈凌空,展翅而飞。
其次,隆恩殿后与三座门间有玉带河一条,河上建有三座跨桥,中间一座有素面栏板,左右两座各为无栏板平桥。这在清代七座皇后陵建筑中,唯昌西陵独有。
其三,是建有神奇的回音壁与回音石。有人至此发出声响,地下可将声音扩大数十倍发出来。
就仿佛,恍有一日,当有魂兮归来,即便脚步轻袅,却会远远便听见回声。
青山碧空,金瓦红墙之间,终能等来,她一缕回眸。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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