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姓葵,四十几岁,戴文士巾帽,脸瘦而长,颌下一把山羊须。葵夫子当年为了考取功名,读书刻苦远超同窗,看书硬是把一双眼睛看坏了,因此学问虽高,却被“体不全,行不正”的朝廷规条刷下来。

葵夫子眼神不好,言行也刻板尊古,四十几岁的人比六七十的酸腐老秀才还要顽固,但这并不妨碍葵夫子成为定安城城西这块最有名的教书匠。

作为城西乃至整座定安城最古板最推崇儒家传统规矩的一位夫子,恰恰就是第一个破例收取记名女学生的教书匠。

其中的趋力自然不会是葵夫子自个儿的悟道超脱,而是他那位“垂帘听政”掌控生杀大权的夫人出的主意。

崔慢慢这位师娘正是崔慢慢娘亲手艺的推崇人,对江香雪亲手针绣的每一件成品,都视作珍宝。

千金难买心头爱,葵师娘愿意出这个钱!正巧江香雪想将女儿送去求学识字四处碰壁,葵师娘便拍胸脯应承下来,夸下海口道:“别的教书先生不收,我丈夫收啊!他常将有教无类挂在嘴边,妹妹你就放心吧,又不多费他几滴口水!”

结果葵夫子尽管不情不愿,却抵不住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四打孩子五掀房,只能妥协。

葵师娘每月能拿到四五件可喜的绣物,葵夫子则对这名女学生爱答不理甚至视而不见。能做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算是葵夫子修养功夫够高了,要知道夫人替他收了这个女娃进学堂,让他在读书人中的风评直往下跌,甚至有不少风言风语,比如传言这名女弟子是他和寡妇江香雪的私生女云云,让惜名爱名的葵夫子头疼不已。

崔慢慢十分乖巧,葵夫子传授学问时她认真听讲,葵夫子朗诵

文章时她小声跟读,她自个不敢提问,同学的男童提问时她总是详细注解,就算同一处解释,她也从不怕麻烦,一一抄录下来,之后梳理成册。

葵夫子对她有所偏见,故而从未发现,他名下弟子当中,恰恰是这个女娃求学最为认真刻苦,对待学到的学问知识最为珍惜。

此时学堂之内,葵夫子讲累了课,坐下来品尝夫人新煮的茶水,让学生们抄写一篇百余字的文章练字。

崔慢慢砚台中总有磨好的墨汁,提笔便开始书写,字体端正秀气。

有一颗纸团砸在崔慢慢头上,随后坠落在书案上,小姑娘随手将纸团拨开,继续将未写完的一个字写完。然后又有一颗纸团以同样的角度砸在小姑娘头上。

崔慢慢打开纸团,上面只有一句话,原本歪歪斜斜的字体在纸团上更加扭曲: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

娴熟地捏成纸团,丢在脚边,继续抄写文章。

向她丢纸团的男童见她如往常一般,没有与夫子告状,咧嘴跟同伴炫耀。

其实小丫头崔慢慢性子并不怯懦,她年少却懂事,知道自己对夫子而言不讨喜,告了状,那名男孩会受责罚,但自己必定连坐,或许就要被夫子劝退。

这样娘亲会失望,会伤心的。

苏卜据江香雪所述,再在路上问了一次路,便找到了葵夫子所在的学塾,毕竟整个定安城姓葵的人不多,葵夫子更是只有一个。

学塾门口并无看守,苏卜又很是期待见到那个叫慢慢的七岁小丫头,所以悄悄站在学堂外。苏卜如今臻至练气三境,虽然是品秩最低的妙莲生境,只要不是他自己出声,寻常人绝难察觉隐藏暗处的他。

然后看到了学堂边缘位置有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了被纸团砸头面无表情的小丫头,看到了打开纸团之后却强忍泪珠的眼中那抹光

苏卜走了!

他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直接跃上墙头,踏着屋脊疾行。

葵夫子离开学堂,堂内立即闹闹哄哄,三两成群,商量放纸鸢还是捉草虫。

崔慢慢砚台中的墨汁刚好用完,将纸张书籍笔砚包成布裹,背上布裹独自回家。

其余学童可不会收拾纸笔,他们根本不担心丢失或是毁坏,但崔慢慢吃过苦头,所以不怕麻烦。

崔慢慢从后头走向门口,正愁无处可玩的男童们仿佛看到好玩的东西,一个个笑嘻嘻站好位置,一旦崔慢慢经过,他们就演技低劣的假装撞到,两排男童将崔慢慢当棉花团一样推推搡搡。

学堂之内充斥着笑声!有些男童兴起,还会大声谩骂“寡妇”、“没爹”、“野种”等难听字眼。

崔慢慢低着头,忍住眼泪,脚步不停,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不再听到那些令她愤怒更令她伤心的骂声。

接近门口的时候,突然正面撞上一个人,崔慢慢正要道歉,那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将手掌放到崔慢慢头顶轻轻摩挲,温柔道:“没撞疼吧?闺女!”

学堂内先是陡然安静,然后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微议论声。

小丫头似乎撞蒙了,更是被那声闺女吓懵了,竟是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苏卜没有怪责也没有催促,只是温柔微笑。他一手抚摸小丫头额头,一手举着两串火红的糖葫芦。此间所有男童目光却都聚集在苏卜腰间,因为那里挂着一柄刀鞘中段嵌入蓝锦的长刀,真刀。

这些家中长辈或仆工或小商贩身份的年轻学童,哪里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看到真刀,还是这么威风好看的长刀?

苏卜将小丫头拨到身后,神情陡变,脸上笑意消失,先前抚摸“闺女”额头的手按在刀柄尾端,冷冷道:“刚才我听到谁骂我闺女来着?”

学堂之内无人回应,一个个噤若寒蝉。

崔慢慢扯了扯苏卜的衣角,苏卜回头的时候看到小丫头摇着头,一边笑一边流泪。苏卜轻轻拍拍“闺女”的脸颊,然后对众人道:“今天看在我闺女的面上不予追究,日后若是我家闺女受到半分委屈,我就用这把能劈开铁甲的南华刀,劈开你们的脑袋!”

苏卜牵着小丫头离开,留下劫后余生的众学童,一个个心有余悸。

走出学堂之后,苏卜没有直接离开书塾,而是故意在书塾稍作停留,正好与葵夫子和他那位专权的夫人碰过面。苏卜觉得今天的排场够了,明日送崔慢慢上学,就该送坛好酒给葵夫子,先威后礼嘛。想必就算葵夫子迂腐,他那位夫人也该知晓不能轻待崔慢慢了。

返家走在大街上,这对“父女”手牵手,一人拿一串糖葫芦。崔慢慢那串糖葫芦一口都没咬,小丫头盯着苏卜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您真的是我爹?”

苏卜作为一个大人,面对一位七岁小女孩,破天荒有些窘迫,尴尬笑道:“其实我不是你亲生爹爹。但是我很愿意当你爹爹!更愿意当你娘亲的丈夫!当然前提是你娘亲愿意,还有你愿意”

苏卜挠了挠头,觉得自己果然不擅心计,这点功夫,就把本心暴露了,这事还能成吗?

然后就听到小丫头大声喊道:“爹!”

小丫头叫得字正腔圆,叫得胆气十足,叫得扬眉吐气,叫得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卜咧嘴而笑,笑得合不拢嘴。

将闺女抱坐到自己肩上,一大一小啃着糖葫芦回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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