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秋佳节,亦是南华侯封胤迎娶金雪城城主女儿的大喜日子。

城中百姓每家每户门前檐下都已张灯结彩,除了侯府发放的红纸灯笼和彩丝团结,手巧的人家还用红纸裁剪了双飞蝴蝶和鸳鸯样式的叠纸悬挂在檐下。

由于家中主妇都忙着筹备今夜祭拜阴君的诸般事宜,且祭拜阴君一事,男子不得插手,于是男人们携儿带子,都上那寺庙道观晃荡。

饿了有沿街叫卖的馒头烧饼豆菜汤,渴了有林立搭建的茶室酒肆糖水铺。

定安城内的城隍庙历年中秋夜都举办花灯游行大会,此时城隍庙糊纸匠人正在赶制最后一批花灯,恢宏宽敞的庙宇内外皆是密密麻麻的人首,密集犹如肆意流动的紊乱水流。

生性好奇跑来跑去的孩子们,闲来无事游荡观望的男人们,胸怀信仰义务监工的老人们,还有身在秋天却心中怀春的年轻男女们,把庙宇挤迫得满满当当,几乎侵占了匠人劳作的空间。

其中也有三五相交的俊秀书生们,他们一手托着巴掌大的砚台,一手叼着长笔的笔尾,在众多糊好宣纸的硕大灯笼之间徘徊不决。

一旦选中符合心意的花灯,便将砚台里的墨块掺水磨开,运笔如耍剑,极潇洒快意地在薄薄宣纸之上题诗著词。

这是一年当中书生才子们难得的几次大显才华的机会之一,自然要尽力卖弄,除了考校诗词功底,还得比拼各自挑选花灯的眼光,毕竟不是每架花灯都能引得达官显贵夫人小姐们驻足的。

南疆五州自古多出猛将,极少出现能出任朝中重臣的文坛巨擘,历届春闱参与人数寥寥,中举更是稀罕。

出身南疆的读书人求学游离时,一旦进入帝国腹地,便会遭整个文坛排斥,自视甚高的才子们还会冷嘲热讽,讥笑他们来自蛮氓之地,蛮风不化之所。

读书人难以出头的地方,读书人就越是着急要出人头地,为了得到一份举荐书信,明里暗里的勾当都得做。

相比奉承阿谀,在花灯上提词,实在是一件再风雅不过的事迹。

定安城内今日的热闹可不止城隍庙这一处,珊瑚观请来百来余道法高深的道长开坛设醮,接福除秽,派送符纸丹药

真甲寺举行佛礼,大小僧众参与住持主持的法课,寺内熬煮了十几大锅桂花斋粥

侯爷迎娶新夫人,侯府自然也在派发瓜果衣物和喜糖糕点一类的喜庆物件

还有各处耍把式的、搭台唱戏的、弹琵琶说曲说书的、捏泥人卖糖葫芦的,林林总总,加上善众、信徒、香客、看官、游人,凡是能凑热闹的,这一日绝不闷在家中。

南华侯府之内,前来祝贺的客人络绎不绝。侯府大开仪门,管家封树在外门迎接客人,他对人事十分熟络,所有来贺的客人无论身份尊贵与否,封树都能喊出尊称。

侯府婚宴会从午宴一直持续到晚宴,此刻尽管时辰尚早,侯府之内已然人流攒动,宴席桌椅摆满了大堂,能容纳的来贺客人却不足一成,兴庆侯府管事早有安排,几百张梨木大桌直接安置在其余各处客厅与偏堂,甚至走廊、凉亭处,也能摆放几张精致的方桌。

李况和苏卜昨日有幸在侯府的私宴上同桌而坐,今日是南华侯正式大婚的日子,此间人物不是封疆大将就是朝中重臣,他们尚且无法与三位侯爷同坐,哪里还有两个小小都尉、监尉的席位?

走廊偏僻位置的一张方桌,互相看不对眼的梁青橙和李况偏偏凑到了一起,美酒佳肴尚未上席,桌上只有茶水和瓜果糕点,两人竟然以茶代酒,比拼“茶量”。

苏卜夹在丧心病狂的二人中间,他习以为常,手捏一把瓜子,边听边嗑,饶有兴趣地看戏。

李况划拳时出拳失利,狠狠地将一口茶水吸入腹中,冷眼打量了对手一眼,见他一袭锦衣隆重端正,却是冬装。

李况放下杯子,突然笑容亲切而热烈,道:“梁都尉虎背熊腰,没曾想竟是肾水亏损之人,如今才是凉爽中秋,就要冬衣加身,到了隆冬寒月,岂不是得裹着棉被上战场?这倒也周全,刀枪剑斧,尽都挡在棉被之外!”

梁青橙本就黝黑的脸庞刹那间黑成酱紫猪肝色,他此番随军出征,除了军中配制的棉布衣裳,也就两套妻子缝制的厚厚棉衣。

都是顶寒抗冻的粗衣,穿在甲胄内里自然无所谓,可要赴宴,未免显得寒碜。

一来匆忙无备,二来舍不得银子,身上这套锦衣,是梁青橙费尽口才与下属借来的。

遭李况当场戳穿,一时窘迫,难以辩驳。

李况愈加得意,阴阳怪气讽刺道:“委屈了嫂子丰硕之年,吃不饱睡不好,倘若有兄弟能效劳的地方,梁都尉可千万不要见外!”

梁青橙将茶杯摔在桌上,若不是侯爷婚宴,此刻只怕桌椅也要一同遭殃,暴怒道:“直你娘!老子精猛得能把你家里的娘们统统捅出第三个洞来,黄毛小子王八蛋,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带几个破兵也号称都尉?喂猪还差不多!整日骑着不入流的瘦马在老子眼前晃悠,迟早连人带马劈了你们!老子穿什么碍你毛事,自己个儿花里胡哨,穿的衣裳粉不粉白不白、红不红紫不紫的,你咋不在脸上抹上半斤官粉,老子真替你老子感到害臊!”

李况对身上这件粉色轻袍颇为赞赏,容不得别人半点诋贬,何况还是不死不休的老对头的秽辱,登即便要挥拳。

苏卜原先对那件粉袍有些成见,结果才稍稍有半句异语,便遭李况一顿训骂,梁青橙与自己看法相佐,还将李况臭骂一顿,苏卜自然是幸灾乐祸。

只是如今场面有些失控,真让他俩在这里打起架来,军职保不住不说,没准脑袋都得在地上滚上一滚。

苏卜赶紧扯住死党刚刚举起的手臂,以参观送礼为由,把李况生拉硬拽,扯到临近侯府门口的一处走廊。

侯府门口热闹如市集,各种身穿名贵绸缎的达官显贵名流富绅络绎不绝,所送贺礼都得仆人肩挑手捧,苏、李二人在门前廊下才站稳脚步,便见门外侯府的两名仆人,从客人携带的仆人那里挑过一支担子。

两名年青仆人才走没几步,便呼哧呼哧

地喘上了气,走在门台往下的阶梯时,脚步竟有些微微颤颤。

李况斜倚着走廊柱子,瞧两人步履阑珊的模样,取笑道:“阿不你瞧,真像两只鸭子被串在杆子上!”

苏卜知晓李况余气未消,凡入眼者皆引不忿,因此对他的嘲讽不加附和,笑道:“他们抬的大木箱子没有顶盖,露出两朵金灿灿的莲花,想来底下都是黄金,这可不就重吗?”

李况鼻子出气,不以为意,嗤笑道:“凭什么断定是金子?我看底下是银子,那两朵莲花亮得耀眼,没准也是金箔贴的。再说,这口大箱子装满金子,少说四五百斤,这两个瘦竹竿子哪里抬得动!”

十几步外的两个仆人自然听得真切,一个埋头赶路,不愿得罪侯府宴请的客人,另一个却不然,他昂起脸来,满脸鄙夷,道:

“我谅你也没见过并蒂金莲?乱加评价,不害臊。这里头是一整株用精金打造的莲花,藕根花叶俱全,纤细精绝,工艺极巧。你以为这只箱子装满黄金,就能超越这株并蒂金莲?真是赖蛤蟆眼界窄口气大!”

李况撒气不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低声诅咒两个下贱奴仆走路跌倒,摔坏那株破莲花,好让南华侯把他俩脑袋砍了。

苏卜喜欢斜眼偷瞅来回走动的丰腴婢女,听死党念念叨叨的,不禁好笑,牵着他往回走。

两人刚好跟在某位背影曼妙的女婢后头。苏卜开解道:“你跟他们置什么气,这些下人眼界再宽口舌再巧,其实格局不大,将来撑破天也只能爬到杂役头子的位置,不会比侯府管事还大。反观你相差不多的年岁,却已经是军中都尉,如今濒临战事,正是展现才略的大好时机。又得神华侯倚重,若能在此次战役拿下首功,或许能破格越过校尉直接荣升为都统,到时候一州牧守都不敢在你面前摆谱!”

李况心情登即大好,称奇道:“想不到你平时老实巴交的,竟有这份心思和心境,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苏卜淡笑道:“世间哪有绝对的天才蠢材?你这样聪慧的人能钻了牛角尖,我这样愚钝的人也自然偶尔能开窍。好在愚钝的人能追随聪慧的人,聪慧的人能听进去愚钝之人的浅见。”

李况和苏卜重新走入侯府,立即有美貌婢女帮着安排入席,自然又是相对偏僻的位置。

这次在一处凉亭下,同坐的还有两名年轻人,好奇张望,大概是随长辈一同前来的寻常权贵子弟。

二人尽管骨子里透露着清高气质,但毕竟同为年轻人,很快就与后来入座的李况苏卜相谈甚欢。

不久礼乐奏响,婚礼开始。

此处凉亭不是迎亲的必经之路,南华侯封胤也不可能亲自到此处敬酒,但是四人仍然觉得能坐在此处吃宴席,与有荣焉!

礼堂里封胤和卓及沉拜过了天地,一同跪下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卓明哲坦然受之,看着红纱盖头看不清容颜的女儿,这位被燕隆三州甚至金风帝国半数人称为卓财神的半老男人,双目朦胧。

拜谢了父母亲恩,从此不再只是卓家的女儿。

卓及秉卓及谨兄弟二人倒是全无伤感情绪,一直嬉笑旁观,偶尔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

卓夫人个性好强,原本强忍泪珠,此刻女儿女婿跪在身前,终究忍耐不住,泪珠不主滑落。

老南阳侯满脸堆笑,这一刻的老人褪去战场养成的所有锐气,仅仅保留父亲的身份,见证儿子的成婚大礼。

心中喃喃自语:“霜蕊啊,老幺如今也成家了,你在天上可曾瞅见?若是抹不开眼前的浓云,也没关系!我会尽快跟你团聚,这些年咱们家经历的大事小事,一件件都记着呢,回头我细细说给你听!”

神华侯封顼眉目之间俱是喜意,自从小亭点明弟弟与卓家千金的两情相悦,封顼便暗暗盼念着这一天。

弟弟学语之年娘亲便撒手人寰,父亲一度消沉低靡,寄情于军务,常年有家不回。

后来稍有起色,也多是严词厉语,读书习武稍有懈怠,非打即骂。

他兄弟俩相依为命,较人世间其他兄弟之间的情义更为深厚亲密,封顼既是长兄如父,也得充当关怀备至的娘亲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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