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詹长叹一口气,

道:

“那是因为,燕人觉得自己赢定了,楚人那边,已经再度分裂,楚地已经无法再掣肘燕人了。”

“是啊。”

李寻道微微抬起头,

“大势,已经翻不回去了。

过两日,

我将领衔,上书官家,请降了。”

“你”

姚子詹没有怒而炸起,斥责李寻道,而是眼里带着关切与心痛:

“寻道,你何必如此”

“当年师父要去燕京前,我没劝住,师父没了。

后山,是我长大修行的地方,我也没保住。

这大乾,

是我,是我父亲,一心维系之所在,也是没能护得下来。

寻道,

寻道我这辈子,寻了一辈子的道,到头来,寻得的,是一场空。

我不后悔,姚师,我一点都不后悔,至少曾见曾闻曾想过

但既然空空的来,就许我,再空空的去吧。”

“可名声”

姚子詹是文圣,对名声二字,最为敏感

“寻道,你当年是白衣下山,入朝为相,你可知,若是由你带头上书请降,民间会如何看你,史书,将如何写你?

百年后,

你李寻道在史书上,在传闻中,

就将和那无良道士一样,谄媚君王,败坏社稷,奸佞小人

戏台上,会有丑角儿扮演你,陪着一身着皇袍之人,面对燕人铁骑时,展示那可笑的撒豆成兵之术!”

“姚师不愧是姚师,连戏本子,都给我写好了,呵呵呵。”

“你还笑!”

“无所谓了,所谓空空,乃心里空空,至于背上背着什么,手臂上缠着什么,脑袋上戴着什么,本就不用在意。”

李寻道拿起笔,

开始写折子:

“钟天朗在门海镇自裁殉国

孟珙于溃军之中,死于帅旗之下

乐焕被那金术可追逐至绝境,宁死不降

韩老五倒是回来了,可他的兵马,早就散落得一干二净。

眼下这大乾,

处处兵戈,处处烽火

每耽搁一日,就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白白死于这场,没有机会的战事之中。

输,

不是他们的责任,

是我,是你,是我们,是陛下,是咱们这些肉食者,自个儿,技不如人。

何必,

再让他们继续流血呢。

且不提

要是等到那位燕国皇帝举全国之兵,倾泻入乾境

那燕人,

家里缺了什么,损了什么,

是都要从乾地,给补回来的!

这一点,

你我,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

先皇,是个好皇帝

现在这位官家,也是位好官家。

只不过,没人愿意,在此时挑头而已。

所以,

我来了吧。

姚师,劳烦您,帮我研墨。”

“啊”

“只研墨,不用你代笔。”

姚子詹老脸一红,起身,帮忙研墨。

“寻道,给我一起署名吧。”

“呵呵。”李寻道笑了。

姚子詹急了,道:“我说真的。”

“真的不用,姚师,请姚师,余生再多写一些诗再多作一些文章。

日后,

我乾国在青史之中想要让后人铭记,

说不得,

还得沾姚师您的光呢。”

两路燕军,从东西方向,进入了乾国京畿。

京畿内的十几座县城,直接开城投降

燕军继续前进,未受到任何阻挡,最终,抵在了上京城下。

大乾的官家,已经在前些日子,向全天下,颁布了罪己诏。

随即,

在李相公的带领下,官家同意了向燕国投降的请求。

两道旨意之下,

使得整个京畿之地的守军以及京畿之地的百姓,都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那一个人,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只要他靠近,

就能让整个京畿,都喘不过气。

李寻道坐入马车,马车驶出相府。

门口,是石头、烂菜叶、辱骂之语以及清晰可闻的粪臭之味。

相府马车入街,

两侧不少百姓开始指着马车谩骂,不少人投掷东西过来砸。

马车内的李相公,只是闭着眼,不动如山。

等到马车出了城,向城西而去时,周围的谩骂声才消停了下来。

因为那里,距离燕人军营所在,很近很近了。

上京城的百姓们,敢骂李相公,骂其祸国殃民,奸相歹毒,妖言蛊惑官家,

却绝不敢跑燕人营帐前撒野的。

营门前,马车停下

一身官服的李寻道从马车内走出,看见为自己赶车的俩车夫,已头破血流,却一声不吭。

李寻道俯身行礼,又向周围护送着他一路出城的士卒行礼:

“辛苦大家了。”

众人则还礼道:

“委屈相爷了。”

李寻道摇摇头,

自从他请陛下投降以来,不仅在民间,自己口碑直接滑入臭不可闻的地步,连国子监等地方的学生,也都成群到其府外叫骂,更有甚者,据说官家那里,已经收到了不少封参他的折子

但他依旧不觉得委屈,

因为他虽然是从山上下来的人,可并非不接地气

也正因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所以才对他们的表现,没有丝毫的意外,一切,只当正常罢了。

明日,

是官家出城投降的日期

而今日,

是他李寻道以宰辅的身份,来这里,寻那位燕国王爷走最后一道手续。

让李寻道有些诧异的是,自家这边圣旨国书送过去后,燕军军寨里,马上就能回来燕国的国书与旨意。

路程遥远,自是不可能这般快的传递,这一切只说明一件事,圣旨,是那位王爷伪造的

很不走心,也很不遮掩,堂而皇之。

不过,没人会怀疑它的效力,毕竟,摄政王在大燕,本就也是一言九鼎。

权臣大将,当到这个份儿上,

也是没谁了。

等了许久,

一直未等到放行

李寻道正准备差人去询问,却见一道身着黑色蟒袍的伟岸身影,骑着貔貅,缓缓而出。

“劳烦王爷亲身出见李某,李某感激。”

王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位,

曾将自己“请”上后山的男人。

“孤,已经等好明日了,也懒得再费什么周折,回去告诉你们官家

他也不是第一次向我下跪了,

就算一回生吧,

但这回,

也必然熟稔得很。”

李寻道俯身一拜,作势准备回马车中去。

王爷微微有些诧异,

问道:

“不在这儿死?”

李寻道止住身形,疑惑道:

“王爷想在此时就杀了李某,全了当年之誓?”

“孤倒是不急这个,

可孤原本以为,既然明日你乾国官家就要膝行到孤身前了,你这位李相公,按理说该在今日就了结了自己才是。”

“王爷,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呢,岂不是仅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而陷君父于不义?”

“李寻道,你若是愿意真心投诚过来,那一日后山莲花池之事,孤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

“王爷应该知晓,我爹,是刺面相公。”

“这我知道。”

“寻道不才,但,不敢辱没门楣。”

“何必?”王爷笑道,“你爹的下场,可不好哦。”

乾人曾无数次地惋惜,

这十余年来,要是大乾的那位刺面相公还在,那局面,又当如何?

至少,

在最开始时,不会一次次败得那般狼狈,那之后,也大概不会步步落入被动,乃至于眼下的无力回天。

然而,

乾人惋惜归惋惜,

无论是乾国的百姓还是乾国的朝廷,

却从未真的为刺面相公平反过。

他们并不觉得,杀刺面相公是错,错就错在杀早了。

李寻道沉默许久,

道:

“大乾养士百年,养后山百年。

总该有个人,去给一个交代。

公道,自在人心。”

“瞧瞧你马车上被砸的痕迹,还有你的这些车夫护卫脸上的伤,怎么着,孤都瞧不出人心里的公道,他到底在哪里。

李寻道,

今日你投于孤麾下,

孤可以帮你,

荡平这上京城

也可以帮你,给你父平反。”

“王爷知道,寻道不会答应的,您就随口一说,寻道,也就随口一应。

师父,

和先官家,

一直在山上等着寻道去品茶呢。

至于这公道与人心嘛”

李寻道伸手放在自己胸口位置,

“吾,心安即可。”

“自欺欺人罢了。”王爷笑道。

“人活一世,能骗好自己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另外,寻道听说,王爷在后山脚下,喊出过一句,这天下,日后将由您来亲自教化。”

“不错。”

“那寻道,

衷心祝王爷,

能教化好这天下!

介时无论身在何处,

寻道,

都将为诸夏贺,为王爷贺!”

说完,

李相公重新回到了马车内,马车和队伍,调头驶还。

王爷摇摇头,

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后,也回了帅帐。

入夜时,

上京城内传来了消息。

刘大虎走入帅帐,

此时王爷正和其父亲下着棋。

“王爷”

“什么事?”王爷落下一子后问道。

“李寻道回城后,去了皇宫复命。

再之后,

在出皇宫回府邸的路上,

他屏退了四周护卫,又遣散了家仆,下了马车,孤身走入街道。”

听到这里,

棋子,在郑凡指尖转了转,

“然后呢?”

“李寻道被愤怒的上京百姓,打死了,据说和当年虎威伯在梁国国都时那样,尸首也被百姓给分食了。”

“哦,知道了。”

王爷很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落子。

刘大虎在旁边站了会儿,见王爷没其他吩咐,正准备先行离开帅帐不打搅王爷与自己父亲下棋,但人刚要伸手掀帘,就听到王爷的声音:

“大虎啊。”

“属下在!”

“给上京城再传个信

明日,

那官家不准着素衣,只准袒胸赤膊而出

另外,

告诉上京城内的百姓,

我大军入城时,

上至王公贵族,

下至普通百姓,

哪家门口没挂上黑旗,

即视为有不臣谋逆之心,

将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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