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哪儿去了

那天,我从李窑村大姨妈家回来,车子由东向西开,路径奉柘公路,到家需要半个小时。母亲坐在车子的后排,靠右,开了五分钟,最小的姊妹建议母亲打个瞌睡,母亲说不要,你要睡自己睡吧,我不困,说完面孔贴近车窗,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朝着路边看去。看得出,母亲的面神经非常放松,有时嘴巴一抿,噗嗤一笑,十分自得。小姊妹用余光偷看母亲的脸色变化,担心母亲生了老年痴呆症似的,急切地问:老娘,你没事吧?母亲说,有啥事?看看呀!说完又看窗外了。

窗外就是道旁树,很古老、很嶙峋,也很高耸。那些树,隔着一棵又一棵,最近的大概在一公尺左右,很有规则。朝上斜望,树与树的枝杈相交在一起的,树荫如盖。树在窗外向后快速闪去,但每隔一个段路,大概在二三百公尺左右,不是北面,就是南面,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档,空档的南面,或者北面,就有一长溜的新平整过的土地,很大、很齐、很平。母亲十分欣喜,连口说,赞的,真赞,地、地又出来了,多出来了,好事,好事哎。

我们朝窗外望去,但我们看见的却不是土地。

最小姊妹说,好的,政府真的有力量,有本事,房子都拆掉了,赞,违法的、违规的、违章的,就是要拆掉,这样清爽、整齐。第二个姊妹说,不晓得以前这房子怎么可以造的,真的是浪费钱财,作孽啊。大姊妹说,拆掉是好的,不晓得这样做得到底哇?做到底,老百姓肯定欢喜、赞成、拥护。一路上,我们在没有了房子的土地上看见的依旧是房子,议论的也是房子,但是房子毕竟拆掉了,它们早已从土地上消失了呀?但我们眼里为什么还是不看见土地呢?

车子很快要到钱桥镇,我看见了十字马路口西边角落的那个地方。我每次回家买菜,都将车停到那个地方去的。那地方有两三个足球场那样大,是个天然的停车场。现在南面的房子拆掉了,拆掉不算,场地上堆满了泥土,形成了土堆,土堆有十多米高,像隆起的一座座小山,在街衢的边口巍然矗立,看得出,这不是在平整土地。小姊妹解释说,这是到别处装过来的泥土,堆在一起,哪里拆违了,拆好后,就把这里的土装过去,然后填上,算是平整了。

房子拆掉了,房子的下面不都是泥土吗?

最小的姊妹嘿嘿,哥,亏你也是种田出生的,真不明白?我们脚下的土已经没有用了,都生油了,都板结了,生硬了,像水泥块了,种树可以,种庄稼不行了,所以必须从外面将土装进来,再装过去,盖在泥土上,这样的泥土才会有用,种了庄稼,才会长出庄稼了,否则,种什么都是白种,明白?

我想起了家里的事,半年前,我们家也拆违,拆掉了。拆好后,从南到北,也腾出了一块长三十几米,宽五米的地方,母亲也想种种蔬菜,无奈,这房屋地面也是浇了水泥的,这个水泥我们没有敲掉,即使敲掉了也没有用。姊妹说,泥土还是要买的,最起码要买十来卡车的泥土,因为房子底下的这些泥土,都成僵土了。

我说,那就买点吧?

小姊妹说,这装土的车钱,可以买几年的蔬菜,不合算的,算了。就这样,我们放弃了装土的想法,也放弃了在这块土地上种蔬菜的想法,这是为什么?想来家里种蔬菜的地方比较大,另外这自留地说到底也是集体的地,能种则种,不能种也就不种了,种就要计算成本的。

但我相信母亲的心里是不同意我们做法的。

土地啊,真的有脾性,不要说那片僵土了,就是已经被我们种熟的土地,也需要轮作,一块土地,今年种辣椒,明年种番茄,番茄一定长不好。

我没有忘记小时候的土地的样子。小时候的土地上应该蛇游过,鼠走过,鸟飞过,虫住过,蚯蚓钻过、蜗牛走过,蚂蚁爬过。还有各种各样的草,在地面长出,再在地面上长大,再枯萎,再重生。土地的泥块啊,应该一手拿得起,一脚踢得碎,可以捏成粉粒。土地啊,应该是黑乎乎,亮晶晶,下雨天应该黏糊糊,像面粉,大热天可以皲裂,灌水时应该有吱吱声,脚浸段时间可以除脚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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