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笑笑:我们平时亲见的父亲确实是这个样子:衣裳是破的,裤脚管是一脚高一脚低的,上衣的纽扣总是扣不齐的,裤脚管上总是有几个香烟烫碎的洞洞眼;稍得空闲的时候,父亲总是把自己的身体埋在一张离地半尺的矮凳上,然后一个人啪嗒啪嗒地抽烟。

母亲对父亲说了几十遍:你儿子在外头做个小校长的,三个女儿也都孝顺,穿得像个讨饭的,别人不会笑话你,要说孩子们的!父亲对母亲的比较说法表示认同,说晓得了,但真到换洗衣裳的时候,顺手套到身上的仍然是旧的衣裳。

母亲只好采取急办法,只要父亲脱下了旧衣裳,母亲看见一件就丢一件。

父亲当面不响,等到母亲去了田头,喂鸡喂鸭了去了,或者去镇上了,他就从垃圾桶里捡回自己的衣裳,然后亲手洗干净,晒干后又穿在自己身上了;他担心母亲看见了,再找个碎的理由重新丢掉,所以干脆自己补起了衣裳。

父亲的手是泥水匠的手,这手会穿针引线?母亲说,会!

这一会就补了十年,十年里,父亲把针线活做到了连母亲也有些惊讶的水平,不容易。

十年里,父亲一直补着自己的衣裳,以此为乐;母亲一直在寻求父亲这样做的答案,也以此为乐,最后母亲很自豪地告诉我:父亲这样做的理由有两点:

父亲说:他之所以选择穿旧的,就是觉得顺手,不浪费时间,不浪费财物,旧的破的衣裳合身、贴身,穿着就窝心;再说这穿旧穿破的衣裳,都是自己穿的,所以不想换了,碎后有洞眼了,补好了,照样可以穿。

父亲第二个理由就是自己邋遢,穿旧的看不出龌龊。自己撩水草、骑三轮、砌灶头、搭黄瓜棚、豇豆棚、丝瓜棚;敲桩、扎篱、劈柴、堆柴、烧火,手脚放得开,尘土、烂泥溅在身上,跌跤摔个洞,心里不会太肉麻。

就这样,父亲补了十年的衣裳,十年里,我们做儿女的居然毫无察觉与知晓,罪过!

父亲开始穿新的衣裳了,开始不补衣裳了,那是在他患了大疾后。父亲一得大病,衣裳的质地、厚薄、重量,宽窄,都关乎身体与生命了。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没有体力与我们较劲了,所以都听我们的了,所以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是新的了,父亲满脸喜悦:适宜,适宜。

父亲嘴里喊着“适宜”,眼睛却在寻找衣服的缝合处,那里是针眼线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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