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在里面。半个小时候,母亲喊大家醒醒。奶奶们一个一个地动起了身子骨,相互推醒对方。一人站起后,搭手搀别人一记;搀起的人,又去搀别人。大家醒了,站一站,再坐下,开始自说自话,有的说要回去吃饭了,有的说儿子应该回来了,有的说老头子肯定在等自己了,但她们光说不迈脚,却开始相互问询如何,比如你着冷了吗?其实这是多余的话,但多余的话,就是要说,而且你对着我说,我对着你说,像在做功课一般,说了大家脸上才慢慢浮现笑容。完后就有个奶奶总结性地说,今早的日头真好!
是好,是好!下半天还孵哇?人群散去时,母亲拔挺喉咙喊,喊声像打仗。
老人们都没有转身,只是用嶙峋的手往身后甩了甩,意思是来的。是的,这个年纪把话搁在那儿,听不听,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情。母亲浅笑着,都说来的,到下午真来的人只有几个,现在一个也不来了。道理呢?母亲后来告诉我,奶奶们从不贪心,一天晒一次,她们觉得已经对不起老天爷了。人啊,不能过多地占老天爷的便宜,多占了人要变坏的,到这个年纪谁想变坏?还有下半天阳光的光头是足的,但不如上半天的清爽、和顺,最重要的原因是,这路上已经半点的霜也没有了,走路没有了霜,听不到鞋底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奶奶们觉得这样走路,脚头不过瘾,心头也不过瘾。
我真的不懂了,这孵太阳与霜有什么联系?
显能耐!人老从脚开始的,奶奶们不服老,就比脚头,谁踏得响,甚至跺得响也算的。我想笑,母亲说不可以的,我也意识到了,这自然界中的东西,谁见谁爱,比如霜。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读书去,母亲送我到场头就去队里干活了,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路上,全是霜的世界,树上有,河边有,草上有,地上有,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但踩过的地方霜没了倒是事实,好像是给自己踩没的,感觉就像打仗赢了对方一样,神气活现,浑身舒服,走路也上了劲儿。坐在座位上读书,老师一喊齐读,我就岔开嗓子读,而且一直想读在别人的前头。读书比喉咙、比速度,那不是读书的要求,我不管,管自己开心。所以每天上学去的路上,一直盼着霜要铺满地面,看见霜就兴奋,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人最开心的事,是心里要有盼望,有了盼望,霜有与没有,其实是一样的。没有会反而增加你的希望,生命里一次次的希望都是煎熬,但心底一直有盼头,心底就一直很强大。
奶奶们又来了,看见她们的鞋口边沿都留着霜迹,就知道奶奶们一定很称心、很满足、很自豪。坐下了,阳光匀匀地罩在她们的脸上,脸上都是光彩。她们坐下了,既没有互让,也没有问好,平日里你请我请的讲究全部没有了,都沉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有人叹气了,有人跟着叹气,叹气声一片。奶奶们在惋惜,在说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为啥不等等老姐妹,今天又少了一个,明天呢?她们摇头、愤怒,也追思,她们像排好队一样地轮着发言,几乎每个人都要说到那位仙逝奶奶做的一二件好事。在她们的话语里,我看见了:那个奶奶像是一个衣袂飘飘的圣人,善良、厚道、勤劳、简朴、爱集体、爱小辈,也爱她们这些奶奶。
奶奶们似乎感觉要说说身边的人了,包括自己。她们开始问询对方最近怎么样,饭如何,牙如何,床如何,儿子媳妇如何?她们又得出一个结论:日头出来就要孵太阳,孵一天是一天,孵一天少一天,有的孵的时候要孵好,没有孵的时候才不冤枉自己。她们开始抬头,对着天上的太阳,蠕动着嘴唇,像耳语、也碎语。是的,她们在盼望冬日太阳天天出来,天天晒到这墙壁上,好让她们有温暖,而判断太阳出来不出来,太阳旺不旺的唯一的依据是,今天的霜厚不厚,白不白?霜很厚,霜很白,那么什么都可以不担忧。
霜原来是踩不响的,但奶奶们感觉是响的,奶奶们的感觉比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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