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毛虫
小时候喜欢爬树,爬的最多的是柳树、香樟树。难得爬榆树,榆树只有碗口粗,树干墨黑,枝条细长,叶子也稀落,隐蔽性差,所以很少爬。从来不爬的是杨树,杨树不需要种植的,攀一根枝条丢地上即可生长,而且速度极快,一二年就比人高。杨树枝条茂盛,叶子也是。叶子的样子像一种叫做杨叶丝的鱼,长短也差不多。这叶子颜色鲜艳,叶汁也是绿茵茵的。蹲在树下,鼻子嗅嗅,人也爽气。但这树上的刺毛虫特别多,特别大,特别花哨。有时人从树下走过,会被风刮下的刺毛虫的刺刺着皮肉,人就钻心的痛,涂风油精,开水焐,膏药擦,都消除不掉。而且这痛是冷不防来的,一来就浑身难过。大家对此恨之入骨,想消灭这些刺毛虫。大家用绑在竹梢的钩子把它钩到地上,踏死他,踏成浆,钩了几次,觉得手脚酸不算数,这进度比虫的生长速度慢。大人们出点子说打农药,农药一喷,效果蛮好,杀掉了不少、但没隔几天,虫又爬满了树。刺毛虫为什么喜欢杨树,与杨树的叶子有关,这叶子的汁液有点甜,我们嚼过。后来,大家觉得把树弄死是一了百了的事情,弄死杨树不犯法,但用什么办法。有人建议:大家把树根边上的土挖掉,让树吃不到营养,饿死,挖了后,看见树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我们泄气了。后来有人建议用开水烫树根,大家将热水壶里水全部倒在树根上,后来去看看,树根一点也不变化,倒是像夏天里喝了口开水一样,滋润得很。
一位老人告诉我们,他有一个高招可以把树弄死,但要每户人家牺牲一点屋里的东西。什么东西?他说就是糖,棉白糖、红糖、砂糖、冰糖都可以,每户贡献一调羹。大家同意了,糖就集中了起来,有一面盆那么多。老人拿着一面盆的糖沿着树墩倒在树根四周,说不出半月,树准时死掉。大家半信半疑,就天天去看杨树死了没有。先前的几天,看见树依旧碧绿生青,就担心老者骗人。一周过后,抬头一看,杨树的叶子开始掉下来了,再等一天,杨树的枝条发黄了,再等一天,杨树就光秃秃了,留下的只是树干,树真的死了。大大家欢呼雀跃,簇拥着老者说道理,老者须髯一捋,你们自己看树根去。原来这与糖有关,糖浇在树墩,糖水就流到树根里去了,糖是甜的,甜味是飘的,这一飘,谁来了?蚂蚁,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蚂蚁来了,它们像一滩厚厚的黑芝麻团拢在树根周围。它们才不管你是谁?张开嘴巴就是咬,咬皮,咬肉,咬完了外面咬里面,咬完了下面咬上面。就几天里,树根全部镂空,成了一堆枯柴,树真的死了。树一死,刺毛虫就全部掉到了地上,我们用脚踩了个精光,刺毛虫的汁液沾满了鞋底,鞋底也黏了。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好,大人们笑后马上严肃了起来:其他树不可以用这个法子,否则就要喊杨关庆捉你去吃官司。杨关庆是派出所的特派员,我们听见他的名字一是恭敬,二是哆嗦。只要大人一说这名字,哭的就不哭,叫的就不叫,吵的就不吵,比弄死这杨树不知道快多少倍。
那时生产队的拔秧是分到户上的,所以我八九岁时就给母亲喊了去拔秧。拔秧最怕两点。一是秧苗拔不动,那时的秧苗根牢固实,抓地功能特别强大,手指不紧扣秧根是拔不起的,即使拔起,也会带出一滩湿泥。二是怕水蛭,我们叫水蛭为蚂蟥。蚂蟥分两种,一种是大蚂蟥,比筷子粗,比筷子短,颜色乌黑,也有黄色的。人一搅动水,它就会扭着身体离开,扭的样子是一弯一钩的样子。这种蚂蟥通常不叮人皮肤,喜欢叮牛,所以我们不怕它,但我非常恶心它的身躯,看见游过来心里就打颤。还有一种是小蚂蟥,很小,长短与裁缝的针线差不多,细如母亲结绒线衫的竹针,颜色是青灰色。这种蚂蟥最喜欢叮人的小腿。拔秧时,觉得腿上有点痒痒,脚拔出水面,就会看见蚂蟥贴在腿的皮肤上,有一头已经钻进皮肤里,你拼命用手撸去,撸去了,被叮的地方会流出鲜红的血来。这种蚂蟥很有本事,光凉光滑的皮肤会啄出一个眼子来吸吮你的血,假如腿上本身有虫子叮咬的瘢痕,蚂蟥叮你有现成眼子了。蚂蟥喝血真的是有洞要钻,无洞也要钻,它靠它的嘴,它的嘴皮子就是一把手术刀的刀锋。
我们几乎没有办法对付这种蚂蟥。一些经验丰富的人说,你拔秧时脚要经常性地晃动,可以避免它叮咬,但是拔秧紧张的时候,常常忘记要去抖动自己的腿脚,因此这办法不解决问题。后来有人说,蚂蟥最怕氨水,往秧田里撒一点氨水就可以药死蚂蟥,但这撒氨水的生活很难做,氨水多了秧苗的叶子就要卷起来,秧苗就要受伤。氨水不多就等于没有撒,撒多撒少一个难,如何撒法又是一个难。一般的说,都是种了几十年田的老农民才敢上手。这样的人舀氨水是不捂鼻的,这氨水也不会呛到鼻子里去的,那是他会呼吸会运气的缘故。老者将舀出来的氨水放在田桶里,兑上水,就像推铅球一样把水泼出去,泼得非常匀,水点要像细雨一样柔顺,这难的事老农做到了。老农的地位就高,拔秧了,老农走了过来,小声小气地说,氨水我撒过了,请放心。大家抬起腰板,笑一笑,表示感谢。氨水撒过后,蚂蟥闻到了味道,纷纷游出水面,想躲到一个没有氨水的地方去,这是做梦了,氨水早已与水融合在一起。有几条聪明的蚂蟥就往泥里钻去,其实钻到泥里也是一个死的下场,氨水啊,无处不在。
拔秧时水最好要适当大一些,这样容易洗掉秧根处的泥块,插秧时分秧会快点,所以水多少是个问题,这个工作是放水员的事情。我爷爷就是放水员。他一天到夜扛着把铁搭在田埂上走来兜去,其中一样活儿就是看水田里水的大小,大了及时关掉进水口。但是有的田,水放进去以后,一歇歇时间水就小掉了,水到哪儿去了?这个原因要找出来。爷爷为了找出这个原因,经常领着我一起去田埂低头看水头,听水声,查验水往河里流了没有,有时候还真的能听到水往河里流的声音。声音响的地方说明漏洞大。大的漏洞一般都是老鼠打的洞,老鼠的洞也是难弄的,用泥堵上是没有用的,你走了以后,老鼠用嘴三下五除二就会打通,这嘴像掘土机。怎么办?爷爷一半采用熏蒸的办法,用几把稻柴,点着火,让柴火旺几分钟,再掐灭火源,让烟冒出来,用扇子将烟气扇进洞里去,老鼠闻到气味受不住就跑出来,一出来就像贼一样随处乱窜,家就不要了,此时用泥巴和着稻柴一起把洞堵了,老鼠就不回来的。据说老鼠对窝的概念很淡薄,不像燕子,麻雀那样特别恋窝。
最难堵死的是黄鳝的洞,黄鳝的洞口有两处,一处连着河流,一处连着秧田。你堵住了一个洞口,它就用另一个洞作为出口,而且你堵死的洞口,待你走了后,它就来修复的,一点也不含糊。所以要想秧田不漏水,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抓住黄鳝。抓住它好处多,黄鳝是可以吃的,而且营养丰富,特别是大的黄鳝,大补。如何抓?采用钓黄鳝的办法。我的堂叔海山,号称捉鱼精,捉黄鳝也是一把好手,他卸下自行车钢圈上一根钢筋,在磨刀石上磨出一个针尖样的尖头来,然后用锅底热量烫红尖头,将它弯转过来,再往水里一浸,就成了弯弯的鱼钩。鱼钩处套了一条土色的大蚯蚓,放在黄鳝出没的洞口,自己则趴在地上,只留出眼睛盯住洞口。手捏住钩子,在洞口慢慢伸进去再慢慢伸出来,这动作在告诉黄鳝,这蚯蚓是活的,新鲜的,好吃。黄鳝以为蚯蚓在游动,伸出头就是啊呜一口,咬住了蚯蚓,自然也被钩子钩住了嘴。爷叔就像拔茅针一样把黄鳝从洞里拖出来。黄鳝很大,都在半斤以上。黄鳝是个不服输的主儿,凶劲蛮劲不一样,嘴在钩子上不喊疼,却拼命甩动着身体想逃脱,这真的是异想天开了,等待它的将是宰杀与烧煮。被钓出黄鳝的洞要及时封上,这样那些小黄鳝就不会趁机住进去,继续搞破坏活动。就这样,黄鳝越钓越少,秧田里的水位就相对能够控制了。
母亲总结了这三件事,浅笑着说:弄来弄去,最后全是人赢了,但办法不一样。她老人家继续总结:这树,要靠蚂蚁咬;这蚂蟥,要靠氨水浇;这黄鳝,要靠人来钓。这话读起来很押韵,母亲不懂押韵,但这事情是这样说的,押韵也就很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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