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南约里许远近,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巷,名曰“贯城坊”,是本朝“三法司”的衙署之地,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自北而南依次排列其中。刑部大院坐西朝东,占据了“贯城坊”近一半的地方,大院的西南角建有一道高逾丈余的围墙,围墙正中开有一门,门楣嵌着一块长约二尺、高约尺余的纯白玉石,书两个遒劲的大字:监狱,这里便是俗称的刑部大牢。监狱分两个部分,靠近大院的部分用作狱卒办公活动场所,远端部分则用来关押犯人。两个部分之间又用两扇厚重的铁门隔开,铁门另开一扇小门,用作平时进出的通道。
陈文祺在何乔新的带领下进了刑部大院,两人没作任何停顿,径直走到围墙下面紧闭着的、还算宽大的监狱大门前。把守大门的八个带刀狱卫见是刑部尚书,连忙躬身行礼,其中一个狱卫迅速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刚好够两人进入。
掌管监狱的“司狱”迎来,未及开口,何乔新说了一句“前面带路”,司狱便将两人引到距离那铁门不远处的一间房前,朝门口两个带刀狱卫扬扬下颌。两个狱卫会意,一左一右将门推开。
何乔新正欲请陈文祺进去,忽然吃惊地问道:“乌力罕呢?”
“噢,乌力罕不见了?” 两个狱卫顿时紧张起来,抬腿便要进屋察看。
陈文祺双手齐出,拉住两个狱卫,说道:“不可进去。何大人,乌力罕的尸身原来是放在这间屋里?”
何乔新惊魂未定,点头说道:“是啊,就放在这屋里。怎么就不见了?”何乔新转头问两个狱卫,“本官走了之后,命你二人在此看守,在此期间,有没有什么人进去过?”
“回大人,没有。”
陈文祺松开狱卫,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我们进去看看。”
陈文祺让司狱和两个狱卫留在门外,自己同何乔新小心翼翼地进入屋内,沿着墙壁仔细察看。
屋子里,除了中间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陈旧的松木板之外,没有任何一物。对门的那面墙,开有一扇小窗,两扇窗门大开。陈文祺伸头看去,窗外是一窄小胡同,人迹稀少。
陈文祺紧锁眉头,质疑道:“何大人,这……”
何乔新又急又恼,解释道:“刑部大牢自启用后,数十年来,只发生过几次在押犯人猝死的情况,因此刑部大牢并没有单设的停尸房。由于大牢没有窗户,气味很难消散,如果有犯人死亡,就用这间房子作临时停尸之用。哪知这死人的尸体也有人盗?”
“何大人确定是有人盗走了乌力罕的尸体?”
何乔新听出陈文祺质疑,便指着窗户说道:“窗户大开,足以证明有人从这里偷走了乌力罕的尸身。”
“为何不能猜测是乌力罕诈死,趁无人之时从此窗脱逃了呢?”陈文祺反问道。
“诈死?”何乔新一顿,吸了口凉气,旋即摇头说道:“不可能。你看,这窗台分明有两人的脚印,定是两个人里外接应,将乌力罕的尸体运走了。再说了,仵作通过察验,确定乌力罕死亡了,他又怎能复活?”
房中脚印甚多,不过都集中在房门到中间木板这一侧,应该是狱卒的脚印;而靠近窗户的那一侧、特别在窗沿,确然只有两种不同的脚印,想来应该不是狱卒所留。
但,为何有人要偷乌力罕的尸体?偷去又有什么用?这是陈文祺不解的地方。他再一次仔细察看了屋内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够找到帮助破解疑问的蛛丝马迹,但室内一览无余,除脚印外,没有发现其它东西。
“何大人,无论是诈死还是盗尸,请你火速派人知会羽林前卫呼延达镇抚使,务要紧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城之人以及携带之物。”
陈文祺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准备出屋,在转身前下意识地朝木板瞥了一眼,突见板缝处颜色有异,连忙凑近一瞧,见有一半寸长短、红绿相间的东西嵌在缝中。陈文祺找一名狱卫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缝隙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挑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半片树叶,树叶的柄部残留着一小段草状的茎条。
奇怪了,草本植物怎会长出树叶?
陈文祺、何乔新两人看了半天,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陈文祺将半片“树叶”小心地收藏起来,与何乔新双双走出房间。何乔新一招手,早已等候在外的仵作小步跑了过来,在何乔新面前垂手躬立,等待何乔新的问话。
“你就是仵作?”问话的不是何乔新,而是陈文祺。
仵作并不认识陈文祺,听他发问,迟疑着没有回答。
何乔新说道:“这是陈将军,他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是,大人。”仵作应了一句,转身说道:“回陈将军,小的便是仵作。”
“请你说说查勘的经过。”
“小的是辰正开始查勘乌力罕尸体的。根据尸温推断,死亡时间应在卯时末辰时初,但小的查遍他的全身,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口鼻无流血,瞳孔未见放大与缩小,嘴唇颜色也正常。所以排除了中毒、急病和外部击打死亡的因素。就是说,死亡原因不……明。”仵作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没有什么病症,既可以致人快速死亡、又在身体外部看不出什么变化?”
“这个……,小的做这行十余年,从未遇见过这种病例。按理说,任何一种病症,能够致人死亡便有一定的征兆,当然也不排除陈将军说的这种可能。因此……因此……”仵作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偷偷望了何乔新一眼。
“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看本官干什么?”何乔新没好气地说道。
“因此,小的提出解剖察验,却……”仵作嗫嚅着,一副不敢讲的神态。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何乔新瞪了仵作一眼,转向陈文祺说道:“不错,他要求解剖乌力罕的尸体。但这事可大可小,我不敢擅专,故此没有答应。”
陈文祺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乌力罕是蒙古国的大将,未征得小王子或乌力罕家人的同意,贸然打开他的腹腔只怕麻烦更大。
陈文祺想了想,又问仵作:“你说乌力罕死于卯时末辰时初,而你查勘的时间是辰正,也就是说这中间至多一个时辰。你在查勘的时候乌力罕已经完全没有生命特征了吗?比如气息、脉搏?”
“气息全无,脉搏也……没有。”
看得出,仵作对于气息有明确的认定,而对于脉搏却有点迟疑。
“有就有,没有便没有,怎么要加个‘也’字?”陈文祺加重语气说道。
仵作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在拿脉的时候,好似有那么一次感觉他的脉搏微微动了一下,时间极短,应该是小的的错觉。”
“就一下?”
“只有一下,而且很轻很快,几乎不能察觉。我想应该是错觉。”这次仵作回答得很干脆。
陈文祺心里一动,但随即摇摇头。
何乔新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陈将军莫非想到什么了?”
陈文祺也不隐瞒,说道:“听他所言,在下突然想起师父跟我提起过一门功夫,叫做‘龟息功’,这门功夫修炼到极顶,人就可以自由进入真定状态。”
“‘真定’状态?那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无知有灵,乃人真定’。进入真定之人,心息全无,唯有一丝灵知存于脐内中空之窍,久久不动,状若死人。”陈文祺回忆着师父当年说的话,“不过,心息全无只是传说,潜息到一定时间也是要缓一缓的。刚才仵作所说,有点像是潜息缓气时的情景。”
“这么说,乌力罕确然是诈死?”何乔新问道。
“不,这门功夫听说只有中原武林人士才偶有修炼,鞑靼人只怕未曾听说过。”
“那……”
陈文祺摆摆手,没让何乔新继续发问,他对仵作说道:“尊驾适才说,‘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现乌力罕身有小的创口?”
“是。那是一处米粒大小的伤口,似是擦伤,深浅程度刚及皮肤。不过看似新创,伤口周围微微有点发红,但绝对不至因此丧命。”仵作肯定地说。
陈文祺未予置评,只淡淡说道:“好吧,暂时没什么可问的。您再想想,想到新的情况请立即报告。何大人,我们去关押乌力罕的监舍看看?”
“走。”
何乔新示意仵作等人留在原地,让司狱前头带路,与陈文祺一同来到关押乌力罕的牢房。
因乌力罕是蒙古国的被俘将领,所以对他还算宽待。说是宽待,也不过是单独关押,并将地铺换成了高铺,另外增加了一几一墩,以让他“体面”进餐。除此之外,亦无别的东西。
铺的被褥摺叠得整整齐齐,矮墩也置于几下,显然,在乌力罕死后,这里已经勘察了至少一遍。
陈文祺没有犹豫,依然如进入尚未勘察的第一现场,手举蜡烛细心地查勘。当然,刑部办案决非浪得虚名,一番查勘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文祺不死心,唤来两个狱卒,命他们将高架着的铺板拆下来,连同两条长凳、小几和矮墩一起搬到监舍门外。在昏暗的烛光下,忽然发现原先放置长凳四条腿的地面,有一处明显与其它三处不同。触手一摸,此处的地面显然蓬松得多。
陈文祺暗叫一声“侥幸”,请司狱找来一把匕首,顺着蓬松之处慢慢拨开浮土,果然挖出了几根不规则的竹片。经过一番拼接,原来是一个有盖的、而且带有夹底的竹筒,夹底残留着一块小指甲大小乳白色痕迹,似为已经风干的某种汁液。
陈文祺心中一动,急忙张开十指正反查看了一番,见自己的双手没有创口,一颗心方始放下。
他在被褥扯下一条布块,将那些竹片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请您查一下近两天与乌力罕有过接触的都有什么人。”
何乔新虽然疑问重重,但他相信陈文祺这样做自有道理,便带着司狱亲自进行排查。不多一会儿,便将两日内有条件与乌力罕接触的五个狱卒带到陈文祺跟前。
讯问的过程比预想的更为顺利。五人虽然都是局促不安,但大都还算镇定,只有一人眼神闪烁、额发潮。陈文祺朝他一指,说道:“你随我来。”
谁知那狱卒双膝一曲,说道:“不是我,我没帮他带东西。”
陈文祺哑然失笑,用手指着另外几人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您吩咐他们忙去吧。我俩和他谈谈。”
待那几人走后,陈文祺才对跪在地的狱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冯六。大人,小的真的没有帮他带过东西。”
“冯六——”
“小的在。”
“我说过是你帮着给他带东西吗?”陈文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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