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吴维将公案上的借据递给那端纸笔的衙役,说道:“你照这个念给他听。”

“是。”那衙役念道:“借据。今借到赵友德铜钱两贯,按每月一百文计息。此据,舒莘。天顺三年七月六日。”

“这学生并未借他银钱,如何能写?”舒莘将毛笔一放,愤然说道。

“让你写你就写。只是核对一下笔迹,又不是真的借据,你怕什么?”吴维说道。

舒莘无奈,复又拿起毛笔,掭了一下墨。

“子虚乌有,子虚乌有。”舒莘边写边说。写完将笔一扔,说道:“大人请看,学生的笔迹与它相同否?”

吴维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两张“借据”,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嘴角一挑,将两张“借据”反过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有何不同?”

呈现在堂下众人眼前的两张借据,笔迹如出一辙,难辨真伪。

舒莘顿时惊愕无比,连连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笔迹高度的相似,倒令沈灵珊起了疑心。她向吴维说道:“大人,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县大人问案,禁止闲人喧哗,否则逐出公堂。”阎鹤高声喝道。

沈灵珊原本不愿与他啰嗦,但见他三番几次吆五喝六,忍不住讥讽道:“阎官差,今日又是把门又是喝堂威的,你究竟是快班班头还是皂班班头?你不觉得此时你与草民一样,都是闲人吗?”

在州县衙门,皂、壮、快三班衙役各司其职: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缉捕,壮班做力差。阎鹤是快班衙役,“把门”“喝堂威”自然不是他的职责。

吴维任职江夏县,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是因为武昌城藏龙卧虎,不仅有知府衙门、行省衙门,还有都司衙门、按察司衙门,甚至还有楚王府、郡王府,随便出来一个人可能都比自己的品级高得多。此时听沈灵珊语言犀利,又觉似曾相识,怀疑她并非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扬手制止阎鹤,向沈灵珊说道:

“这位公子,你是”

沈灵珊怕他忆起两年前“水煮铜钱”的事情,赶快说道:“大人,草民初次上县衙公堂,不知问案的规矩。若是不能说话,草民不说好了。”

“你有何话,说来听听。”

“谢大人。大人,常听人言,字如其人。但就算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写出的字并不完全一样。就像颜真卿在写祭侄文稿时,悲情所至笔凝噎,无心作书化血泪,其字全然少了平日的淡然谨慎。此借据如确为舒莘在天顺三年所写,当时的他正值弱冠之年,多少会有一些虚浮和稚嫩,应该写不出如此苍劲、沉稳的书法。还请大人详察。”

吴维听“他”所言似有道理,一时又不知如何“详查”,只好将此疑问抛给赵友德:“赵友德,你怎么说?”

“大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试问,这借据如果不是他所写,又怎么能够与他的笔迹如此一致?”赵友德倒是成竹在胸,立时反驳道。

“这倒也是。”吴维点点头,向舒莘说道:“舒莘,若你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县可要宣判了啊。”

“大人,没借便是没借,学生又有什么证据?”舒莘无力地申辩道。

沈灵珊暗中说道:“这吴知县怎地如此心急,那么多的疑点都没排除就要宣判?”

方浩玲低声向沈灵珊说道:“沈姑娘,单从笔迹看,的确不像假的。”

“但这舒莘迂腐木呐,也不像说谎啊。”沈灵珊说道。

方浩玲不知沈灵珊心有疑虑另有原因。舒莘的债主姓赵,家也在草埠门外,捕快班头阎鹤的一举一动也好似全向着他,她怀疑这与当日在河坡欲行不轨的赵四有关,但一时又没有办法查证。眼看吴维在公案上奋笔疾书,接下来便要当众裁决,情急之下,沈灵珊悄悄将“芸儿”拉到县衙门外,掏出一方手帕,指着远处的知府衙门江夏县衙与武昌府衙在同一条街上,而且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家漕运粮仓对“芸儿”说道:“快,你将这手帕送到知府衙门,交给知府大人,若他要问什么,你实话实说就行。”

她知道舅舅久寻自己不着,见到他当年买给自己的手绢,必会赶来县衙。

“芸儿”知道事关自家清白,接过手绢撒腿便向知府衙门跑去。

沈灵珊信步返回公堂,只听吴维正在宣读判词:“经查,舒莘于天顺三年七月向赵友德借钱两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县裁定借据有效。自天顺三年七月至弘治四年冬月,共三十三年又四个月,根据当年双方约定月息一百文,应付利息四十贯,加上原借本金两贯,舒莘应偿还赵友德本息四十二贯,限一月内付清。退”

“大人,学生不服,我要去知府衙门申诉。”舒莘激愤地喊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威武”当值衙役高喝堂威,将舒莘挡住。

“知府大人到”县衙外传来守门衙役的喊声。

沈灵珊一听,忙对方浩玲低声说道:“方姑姑,我内急,去去就来。”说完一转身,躲在人群的后面。

吴维正要出门迎接,韩明已经来到公堂。他顾不得理会吴维,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遍,随后向“芸儿”问道:“在哪里?”

“刚才还与这位公子站在一块,怎么不见了?”“芸儿”手指方浩玲,茫然地答道。

韩明正要开口向方浩玲询问,却见舒莘猛地在跟前一跪,说道:“学生冤枉,恳请大人明察。”

韩明一愣,向赶过来施礼的吴维问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升堂问案?”

“是,大人。”吴维垂手答道。

“呀,是本府唐突了。”韩明对跪在身前的舒莘说道:“起来说话吧。喏,今儿是吴大人升堂,有何冤屈便对吴大人说,他会秉公而断的。”又转身对方浩玲说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浩玲一家长住深山,与官府鲜有接触,特别是经过“啸聚山林”的指控后,更是对官府敬而远之,而且对“知府大人”尤为反感。此时这位知府大人主动邀自己“借一步说话”,心里老大不自在。初来乍到,两人又是萍水相逢,而且彼此身份悬殊,有何话说?当下委婉推辞道:“大人,您还是先办公事吧。吴大人的案问完了,这位大叔正要去知府衙门申诉呢。”

众目睽睽之下碰了个“软钉子”,韩明有些尴尬。但见眼前这位公子不像凶恶之徒,对沈灵珊的担心放下了大半。一听事主未出县衙便要去知府衙门申诉,甚觉蹊跷,转身向吴维发问:“申诉?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是这样”吴维请韩明到公堂一侧,将借据纠纷以及问案经过说了一遍。

“吴大人,你糊涂啊。既然舒莘辩称与赵友德素不相识,你为何不详查?”韩明听完,不悦地说道

“大人,卑职以为,舒莘此言不足采信。不然的话,赵友德手中的借据从何而来?”

“难道就不能伪造?”

吴维将公案上的两张借据呈给韩明,说道:“大人请看,这张是赵友德保存的借据,这张是舒莘适才所写,两个字迹完全一样。若是两人素不相识,赵友德又如何能够伪造出舒莘的笔迹?”

韩明接过借据,仔细看了又看,最后还边看边踱起步来。忽然,韩明大步走到吴维跟前,“吴大人,这借据是伪造的。”

“大人,您何以肯定它是伪造的?”吴维吃惊地问道。

韩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公案后坐下,朝堂下扫视了一番,这才问道:“谁是原告?”

赵友德匍匐在地,答道:“回大人,草民赵友德。”

韩明点点头,“嗯”了一声:“站起来回话。谁是被告?”

“学生舒莘见过知府大人。”舒莘说罢就要下跪。

按照例制,秀才见了七品知县,不用下跪行礼,但知府均为从四品或五品,那还是要跪的。

韩明手一抬,说道:“免了,就站着回话吧。”

韩明手举两张借据,不动声色地说道:“原、被告,你俩因借据而起纠纷,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如其中有触犯大明律法之嫌,则另当别论。当然,如果你们主动说明情况,就算有违律法,本府可以既往不咎。故此,本府在后面的质证当中,希望你们能说实话,以免自误。你们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大人。”两人齐声答道。

“好。赵友德,你说你与舒莘两家曾经是邻居,而舒莘则坚决否认。这事要查不难,只须找到其他邻居一问便知”

“大人,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除了草民和他,当年的邻居去世的去世、搬家的搬家,已经找不到人了。”赵友德急忙说道。

“是吗?这么巧?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还有人在,任他搬往何处,官府自会找到他的。不过”韩明笑了笑,说道:“些须小事,本府不想费此周折,权当你所说是实。”

“谢大人。”赵友德鞠躬作礼。

“大人,这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能相信他。”舒莘急道。

韩明不急不恼,温言说道:“夫子稍安勿躁。待本府问完话,许你申辩。”

“还有,”韩明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这两张借据,字迹完全一样。本府对书法理解甚浅,但亦知字如其人的道理。试问,一个人历经三十余载,字迹怎能毫无变化?”见赵友德欲要申辩,摇手说道:“本府知道你想说什么。的确,这只不过是按常理揣度,如要硬说没有变化,本府亦无从反驳。因此,本府权当这张借据确为舒莘所写。”

“谢大人。”赵友德开始有些得意了。

“大”

“舒莘,难道忘记本府刚才说的话了?”韩明依然笑容可掬。

“还有,”韩明又抖了抖借据,说道:“这借据所用之纸,虽然有些泛黄,但要查明它是三十年前所造还是最近所造,亦是不难。”

赵友德一听,脸上现出一丝的不安,吴维亦是面现窘色。

韩明假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总之,这借据纠纷,可查疑点甚多,但要查实这些,需要时间。只要你如实回答后面三个问题,前面这些本府不再追究。你看如何?”

“谢大人,草民一定如实回话。”赵友德下意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迹。

“好。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这张借据是天顺三年所写?”

什么时候写的与借据真伪有何关系?赵友德心里嘀咕,堂下旁听的百姓也大惑不解。

“回大人,确是天顺三年写的。”赵友德不知韩明问话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认借据上的日期,索性点头认定。

韩明追问道:“为何如此肯定。”

赵友德似乎早有准备,脱口说道:“回大人,草民记得很清楚,天顺三年五月至九月,湖广境内普遍大旱,粮食歉收,故此米价大涨,舒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向草民借钱的。”

韩明点头首肯道:“不错,本府虽未亲历那场大旱,然武昌府府志确有明文记载,天顺三年,武昌各县均遭大旱,粮食歉收,饥民无数。如此说来,你这是实话?”

“草民句句是实,不敢欺骗大人。”赵友德似乎被韩明的肯定所鼓舞,毫不犹疑地答道。

韩明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确定当时借给舒莘的是铜钱而非金银、宝钞?”

此话一出,堂下听众窃私语,只听有人低声说道:“先前几个问题那么重要,他放着不查,现在却问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看来这知府大人还是嫩了点。”

方浩玲附和地向沈灵珊说道:“真是的,前面几个问题一查便知真假,偏偏被他放弃了,现在问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恐怕没用。”

沈灵珊相信舅舅不会无的放矢,遂低声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赵友德可不是这样想,他觉得韩明的问话大有玄机,但他无论如何猜不透借铜钱与借金银、宝钞有何不同?而借据上明明写着“借铜钱两贯”,若说不是铜钱更为不妥,于是硬着头皮答道:

“回大人,是铜钱没错,草民亲手交给他的两贯钱。”话虽如此,却不知后果如何,赵友德的头上竟是冷汗涔涔。

“大人,这事年代久远,赵友德他一个乡下人,年纪又大,许多事情只怕记得不清,若让他回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恐怕他乱说一通,于质证不利。”见赵友德有些招架不住,阎鹤沉不住气,赶紧为他解围。

韩明刚才还是和颜悦色,一听此话,顿时满面乌云,峻声问道:“你是何人?未经本府允许,缘何薄唇轻言、扰乱公堂?”

吴维在一旁赶快说道:“大人,他是敝县快班班头阎鹤。”

韩明怒气未消,厉声斥道:“吴大人,贵县问案的时候,衙役都可随意插话?有这个规矩么?”

一句话问得吴维面红耳赤,遂恼怒地向阎鹤一挥手,暴喝道:“还不与我滚!”

方浩玲悄笑道:“这个知府与莫仁兴倒是大不一样,对百姓脸软心慈,对治下却严厉得很。”

沈灵珊抿嘴一笑,没有做声。

将阎鹤逐出公堂,韩明面色稍霁,又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赵友德,本府这两个问题,你是否如实回答,自己心里清楚。本府再问你一个问题,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免得后悔。”

赵友德此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当下咬牙答道:“大人,草民说的句句是实,恳请大人明察。”

方浩玲疑惑地对沈灵珊说道:“这个知府大人问出什么来了?不会是诈他的吧?”

沈灵珊虽然同样有疑惑,但她相信舅舅不会是虚张声势。

“自洪武爷开始,本朝曾经几次禁用铜钱。赵友德,本府问你,朝廷最近一次恢复铜钱流通,是在哪一年?”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原来,朝廷为了推行大明宝钞,不仅停止铸造铜钱,还先后于洪武二十七年、正统十三年禁用铜钱交易,直到天顺四年才恢复铜钱流通,而铜钱的铸造迄今仍未恢复。

韩明此前所问借据时间和所借是否铜钱,为的是敲钉转角,不让赵友德有辩解的理由。

赵友德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原以为这个局设的毫无破绽,谁知百密一疏,竟忘记了朝廷曾经禁用过铜钱这档子事儿。仔细一想,天顺三年铜钱尚未解禁,那时如将铜钱外借,岂非违反朝廷禁令、触犯大明刑律?

赵友德“噗通”一下跪在公堂,连声说道:“大人,我招,我全招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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