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吉默默地将头上那朵芍药花取下来放在袖中去,垂着眼睑,连是安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大约是待得时间太久了些吧!
等她从内院出来,经过一个院子,恰好听到里头传来尖利的斥责声。
“那是个什么小玩意儿,如今也登堂入室起来,进到这门里一不去见你,二不来见我,直奔着里头就去了,这是哪家的礼数?”
“故意喊给我听的那是,整日里同一个太监混着,你今日没见着,那太监竟扮了外头书生的样子,三个人嬉嬉笑笑不知在说什么,一点章程都没了,你是个聋子还是个瞎子?”
“你弟弟来了,三请五请,磕头说话,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不过求些小事,连个好话都没有,说什么外男无诏,见也见一面,如今里头那个小花面,却不是个外男了就?”
“你也拿出点男子气魄来,便是公主又如何,你父亲还是官家亲舅舅呢!”
……
公主身边嬷嬷的脸色甚为难堪,是安顿了步子好一会儿,仰头朝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看去,大约应当回去先将后头的园子封上一道门,或者叫钟巘换到隔壁那进“宜居”去?
这样,公主姐姐和怀吉哥哥便可以自由地到园子里来了,或者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钟巘为人虽然淡漠冷静,但是怀吉哥哥温润谦逊,他俩个一对璧人,也许恰能谈到一起去,怀吉哥哥素来也没有什么可相交的男子,不一定还是件好事呢!
如何解释呢?便就说是家里的“小先生”好了,长安家里有一个大先生,旁的人听了,一定以为小先生是大先生的儿子也说不定,这样便都清楚了。
钟巘这个人虽然看着疏离,但是能料理的清这许多复杂事,又能跟在大先生身边各处周旋,想来一定也很会接理这些事,最重要的……
是安周思一遍后,最重要的,大约只有钟巘不会在意怀吉哥哥的身份吧!
她心里将一切盘算料理清楚后,立刻放松了嘴角,迈大了步子离开。谁知刚过一转角,便碰上了才才挨了骂的驸马都尉李玮来。
是安躬着身子行礼,这都尉她以前也知道,很有些才华,只是沉闷老实些,又不愿同达官显贵们交往,所以两个人实实在在地大约也没说过什么话。
“程大将军。”
“驸马都尉。”
是安有稍许惊讶,甚少有人会用“将军”称她,人人都知道她身上实实在在的爵位是“长安侯”,这“宁化大将军”也罢,“上护军”也罢,左不过是为了体现军侯这一身份,且又不想她的品级太低,给白得的薪俸罢了。
李玮刚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倒难得脸上的神色依然平静。
是安淡淡道:“今日多有叨扰,没能前去致礼,实在失礼了。”
李玮抬了抬眼睛,猜到是安也听到她母亲的抱怨了,回礼道:“程侯是公主的客人,况我也是才从兄长那里回来,谈不上失礼。”
是台阶吗?
但确实我没想着要去见你母亲和你啊?
算了,反正以后约着公主和怀吉哥哥到我府上去玩儿就好了。
两个人互道了告辞。
夕阳西下,是安乘着溪上的小舟滑进荷花深处,有下人采了莲蓬递给她看,“这莲子发着苦,官人玩玩便好了,切勿吃进去。”
是安笑着接过去,避开莲叶,吹着舒爽的风,朝棉楼前头的思柳亭行过去。
钟巘终于褪下了他那些深色的衣服,换了件浅灰色的出来,头上簪着乌木簪子,他人本身便清瘦些,衣衫宽大的袖子被细风吹得摆动着,倒也有些风骨出来。
是安朝他望去,他到了东京以后,是瘦了些吗?
他见是安来了,起身站在思柳亭的台阶下,拱手来迎。
他不拱手便好了,他一拱手,是安心里就要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忽然挠过去,不过也就是那一下。挠一下,不见血也不见痕。
他倒是知礼,小舟还晃着,他也不来虚扶一把,白做作给谁看?
李甲先上了岸,伸出胳膊来给是安扶着。
残阳落在棉楼那条金漆泼墨的残对上——“登棉楼望梦溪只好频思柳尽无可进”,这是父亲垠年的旧笔,只有一联,不知道是无人对过,还是垠年只此一句心意。
是安的视线落在残联里那个“溪”字上,大约垠年崇尚魏晋,字体飘逸洒脱、不拘小节。是安手里的莲蓬晃着,她握了手里的莲子,将那莲蓬扔回舟中去。
“给,我才剥的,给你吃!”她忽然生了促狭心来。
“这……”李甲刚想上前提醒,是安一记飞眼杀过来,他立马掩了口。
钟巘看着她,并没接过手去。
“怎么?先生不愿吃我剥的莲子吗?”是安佯做生气道。
钟巘便伸了手,将她手里的两颗莲子接过去,轻轻放进嘴巴里去。
他身形高大,站在是安正前面,正好叫她只能看到思柳亭一边卷翘的飞檐。
是安成心要看他出糗,谁知这莲子他吃下去竟一点反应也没有,神色如常。
是安翻了翻他的手心,两颗莲子都不见了。
“不苦吗?”她疑惑道,刚刚不是有人说很苦的吗?早知道应该自己先尝尝了。
“苦的。”他稳稳地回,好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得事。
是安泄了气,翻过一个白眼,只能当自己无聊。
“樊楼的酒还有吗?”
“有。”
“我之后要请公主来府上玩儿?”
“何时?”
是安猛然回转身子,差点一头磕在他胸上,云头香的味道淡淡地,似有似无,是安不自然地又回转回去,背着手坐进亭子里,“过些时候吧!”
“好!”
两个人就着酒,各饮各的,李甲在旁边默默地帮是安温着酒。太阳渐渐西沉下去,一点一点变成光圈、变成红晕,然后隐在山头后边不见了。
夜风吹过来,是安斜瘫在思柳亭的栏杆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黑漆漆的,又微弱的灯光在梦溪上,在竹林里,棉楼还未上灯,亭子里也未上灯,执灯的婢女立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候着。
是安闭上眼睛,东京的风,果然没有长安的风舒爽啊!
两壶酒下去,晕乎乎的,便是微醺了。
微醺了,便很好,微醺了,这一夜又可以睡得安稳些了。
云娘臂上绾着披风,轻轻地跪到是安边上,“官人?官人?”
是安眯着眼睛,微微笑着,脸颊发着一点烫。
云娘转头朝一抹烟一样的钟巘看去,“官人这样无碍吧?这样也实在不是办法呀。”
“慢慢就好了。”钟巘灌进一口长安送来的烈酒,良久回道。
云娘和李甲扶了是安上了檐子,沿着竹林的路回前院去了。
钟巘看着那几盏琉璃灯一晃一晃,消失在竹林里。
你知道棉楼吗?
先程侯在上京碰上了一个燕云旧地的女子,叫柳绵绵的,那是我的母亲。
钟巘回头望了望棉楼的残对,“真苦啊!”他回想着是安递来的莲子,“这一池的荷花很该好好养养了,但愿来年,你能吃得上甜甜的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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