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上只有一盏灯,落在亭心,顾璞站的又是亭边。

叶笺有轻微的近视和散光,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她刚准备好好地分辨他的棱角,顾璞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转过脸来。

叶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小步,正想要怎么缓解尴尬。

顾璞却比她要先一步开口,似乎并不计较前一秒她对他的冒犯,“可以根据血块的形状来判断。”

叶笺哈了声,没反应过来,等顾璞从她身边经过,她才猛然意识到,顾璞是在和她说她写在便签纸上的那个问题。

“谢谢。”

顾璞只剩下一个背影,慢慢融入黑沉的雾色之中。

陌生却又熟悉地和叶笺脑子里四年前那个在沈厅酒家外清冷的背影完美重合。

四年前,她怎么会想到,还会再见到顾璞?

“菩提树两支,花生眉梢头,一曰找到,二曰得到,取否取否。”

“执念随心而生,可否结果,权看一念之差。”

“找到因果,总有再续之时。”

所以,她和顾璞……

关键,在她。

*

在神经外实习的最后半个月,陈聪答应叶笺让她给一个脑膜炎的患者做腰椎穿刺抽脊髓出来化验。

这很可能是叶笺待在神经外最后一次的动手操作。

病人抱膝弯腰成虾米状。

2%利多卡因进行局部麻醉,使得腰椎间空间胀大。

3-4腰椎下针。

下针要垂直背部,然后深入。

直到感觉到有东西卡住,表明已经到达韧带。

继续深入,出现落空感,就是当初捣毁脊髓法处死蟾蜍时的那个落空感,即表示操作成功。

“叶笺,我不得不承认,你有作为神经外医生的天赋,我也很希望你能加入到这个大家庭里来,”陈聪耸耸肩,说,“虽然,那件事没有什么结果,大概是你们真的没有缘分。”

叶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陈聪指的是他撮合她和顾璞的事。

“其实,神经系统很复杂,很多神经系统的疾病,都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知道那个话题敏感,陈聪只是一带而过,“通常,前一秒还和你有说有笑的病人,下一秒,他的心电监护上,可能就会变成一条冷冰冰的直线。”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实习的时候。

一个HIV合并脑囊虫的病人,病人情况很好的,格拉斯哥评分15分,但双下肢肌力是IV-,神经系统检查时发现双侧巴氏征阳性。当时,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病人有颅脑病变,变化十分快,随时可能会出现心跳呼吸暂停,甚至死亡的情况,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猜,当时家属是什么反应?”陈聪问。

因为有相似经历,叶笺立刻就想到了家属的反应。

下一秒,陈聪的回答证实无误,“当时那些家属骂我,说得特别难听,就因为我工牌上写着:实习医生。

后来,那天晚上,护士来叫我,告诉我那个病人不行了。我赶过去,他整个脸都黑了,我给他吸氧,上心电监护,然后联系我的带教老师。

最后,那个人还是没能救回来。

我出去和家属沟通的时候,因为先前说的话,心里有些庆幸又有些惋惜。

不然,你叫医院怎么解释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住院五个小时突然就死掉?

医闹起来,吃亏的肯定是医院。”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可以提前预知病情?”陈聪又问。

叶笺点头。

陈聪笑,“其实并不是我厉害,只是我曾经的一个老师和我说,‘任何神经系统的病变跟家属交代病情,都要往死里讲’。我初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那件事之后,我明白了。

作为一个医生,救人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

如果没有那句话,我想,你不会见到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现在,我同样将这句话送给你。”

叶笺跟着陈聪,慢慢向办公室去。

一会,叶笺又听到陈聪问,“你知道什么是十不治吗?”

叶笺点头,又摇头,她听过,但没记住。

“操欲慆淫,不自珍重,一也;窘苦拘囚,无潇洒之趣,二也;怨天尤人,广生烦恼,三也;今日欲愁明日,一年常计百年,四也;室人噪聒,耳目尽成荆棘,五也;广行杀戮,六也;寝兴不适,饮食无度,七也;讳疾忌医,使虚实寒热妄投,八也;多服汤药而敌肠胃,元气渐耗,九也;以死为苦,然后以六亲眷属长生难割舍之想,十也。”

“虽然这是说的中医,但大体意思,西医也是行得通,这也我行医的准则。”

叶笺咬着下唇点点头,像听完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陈聪是叶笺接触过的很有性格的医生之一。

陈聪乐意教人,却又和曾存善不同。他有一副“劫富济贫”的肠子,叶笺见过他向病人虚报远程血压测量仪的价格,但他却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转而,去补贴那些无力承担费用的人。

他不计较钱财,他总是说,有吃,有穿,有车,有房,就够了。

他也会因为嫌上报流程走得慢而自己掏腰包在医院建一面科普神经外的知识墙。

这,大概也就是……足够叶笺一辈子去学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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